「如果有人說《女二》是我的傳記,我會生氣!」甫以長篇小說《女二》拿下第23屆「臺北文學年金」獎助計畫的年金獎,「作家」是鄧九雲這陣子出席講座、對談或是簽書會場合時,最先被辨認出的身份。

這本訴說女演員故事的作品中,有許多讀者會模糊了主角黃澄與鄧九雲之間的界線,雖然有著相似的人生軌跡,但若將黃澄與自己劃上等號,對鄧九雲而言,背後的潛台詞指涉的其實就是完全不把「創作」放在眼裡,忽視作家在下筆時的自主性與揮灑空間。所以,與其說是作家鄧九雲替演員鄧九雲寫下自傳,更貼切的說法或許是,作家鄧九雲以演員鄧九雲的心路歷程為基礎,創作出《女二》這部小說。

作家鄧九雲以演員鄧九雲的心路歷程為基礎,創作出《女二》這部小說。

拒當被物化的對象,展開飛往英國的逃跑之旅

再把時間軸往回拉,18歲成為模特兒,20歲轉戰演員,一直要到30歲才開始書寫文字,在作家之前,鄧九雲先被大眾認知的,其實是她的演員身份。而原先大學以韓文系及廣告系雙學位畢業的鄧九雲,在演了幾年的戲之後,才又飛往英國學習表演,只是依她的說法,這趟赴英,其實抱持的是「逃跑」的心態。

鄧九雲曾赴英學習表演。

從一開始加入模特兒經紀公司,到開始演戲,一方面覺得自己發展不算順利,再來是意識到自己被打造成裙子越短越好、被觀看物化的對象,而這樣來自異性的視線並不是鄧九雲習慣的日常,「我對表演也有點興趣,加上好奇演戲到底是需要天份還是需要學習?我決定逃離台灣,去英國學表演。」在平穩的語速中,鄧九雲緩緩道出這段往事。

剛出道時鄧九雲曾從事過一段時間的模特兒工作。

不過出國這件事,身邊並不是沒有雜音的,曾有人告訴鄧九雲,新人就是要努力卡位,等到有知名度之後,再來選擇自己要什麼。「我那時候覺得,哇……這過程好像太痛苦了!」幸好因為工作認識演員前輩羅北安,在他的鼓勵下,鄧九雲負笈英國,也打開自身視野,「學校裡的講師,或許你在外頭看表演時,他只是戲中的小角色,但一來到教學場合,老師的眼睛會冒火的那種。」鄧九雲說,這是過去僅有幾年影視經驗的自己從未看過的熱情。

而從英國返台後,鄧九雲自認幸運,接演林奕華執導的舞台劇,才發現原來自己能在舞台上表演。演出期間,由於要記錄下發展戲劇的過程,鄧九雲也開始書寫,先是出版隨筆散文《我的演員日記》,隨後也有了小說創作。

演員也無法真的變成別人,只能盡力逼近角色

書寫既然受表演啟發,在鄧九雲的文字中,自然也收束了她與表演間的關係。《女二》裡黃澄對表演理論的不斷翻轉,也是她這二十年來對表演的梳理。從早期做許多角色功課,把劇本畫得滿滿滿,到後來意識到這似乎只是做給別人看,有時準備越多反而離角色越遠。「一開始見山是山,然後不是山,之後又是山,書裡其實就是在整理我跟表演的關係。」

鄧九雲回憶道,最初接觸表演時,想著演員應該要成為不同的人,但現階段的她相信——所有角色皆存在於自身。「每個人都有多面性,更認識自己之後,就可以放大最靠近角色的那一面,然後把不像的那一面盡量縮小。」鄧九雲語氣堅定地說道,演員從來不是要成為誰,畢竟成為別人本來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鄧九雲表示看書能夠縮短自己和角色的距離。

「不過搞不好十年之後,我又會推翻這個說法,表演之於我,就是個進行式。」下一秒,鄧九雲悠悠地補上這句,人都會變,是個動態過程,看法、思考也是如此。

但究竟要如何縮短自己和角色的距離?「看書!」鄧九雲幾乎是不假思索就給出這個回答。都說演員要好好生活,要仔細觀察,但看書也是豐富表演資料庫的來源之一,現實生活中能提取的經驗,確實是有限的。

鄧九雲曾在戲裡飾演過兩個女兒的罹癌母親,但其中一個女兒卻是姊姊的孩子。面對死亡、面對選擇養育非親生子女,要揣摩如此極端的情境,書籍幫了鄧九雲很大的忙。「我找了《泅泳於死亡之海:母親桑塔格最後的歲月》來看,蘇珊.桑塔格的孩子在書中記錄下母親在最後的日子裡,如何看待生命的終結。其實我同樣可以想像自己明天就病逝,但想像是有侷限的,必須把其他人的東西加進去。」鄧九雲說的直白,如果想學表演卻不看書,就只能走到一個限度,然後陷入永遠都在等工作的狀態。

鄧九雲曾在《呼吸練習》中飾演過兩個女兒的罹癌母親。

沒台詞的戲要能夠「收」,看不到的情緒得靠導演提醒

電影《溟溟》裡,鄧九雲所飾演的妻子雅潔一角,同樣與自己距離很遠。這是個壓抑的角色,說話不太有表情,甚至有多場戲份都是沒有台詞的表演——與莫子儀飾演的丈夫背對而坐、看著曾經是自己的鋼琴學生在舞台上演出、和另一個男子在公園抽菸,戲裡的這些時刻,沒有對白,卻彷彿有什麼凝結在空氣中,「沒台詞真的最難演,我必須要很『收』。」那又該怎麼收?鄧九雲思索幾秒後回答:「得要靠導演,因為你看不到自己,不知道做的表情能傳遞出什麼情緒,所以要有導演作為第三隻眼來提醒你。」

在電影《溟溟》裡鄧九雲(左)所飾演的妻子雅潔一角。
鄧九雲表示沒台詞真的最難演,必須要學會『收』。

《溟溟》的壓抑氛圍不只角色,更將整個作品浸淫透徹,就如同《說文解字》中對「溟」字的說明——下小雨的樣子,《溟溟》被低氣壓籠罩,少見天日,壓抑的情緒隨著水蒸氣上升凝結成雲,併成水滴下落成雨,瀰漫在戲裡的每分每秒,角色也不斷地陷入今生波折和前世束縛的糾葛之中。

在電影《溟溟》中,鄧九雲所飾演的妻子是個壓抑的角色,說話不太有表情,甚至有多場戲份都是沒有台詞的表演。

對於這樣的前世今生,鄧九雲也常常在思考,「並不是要明確知道上輩子是誰,而是理解我的某些習氣其來有自,然後試著在今生面對或擺脫它。」這幾句話聽來玄妙,鄧九雲仔細解釋,就像她曾以為自己渴望成功也渴望被認同,是身為演員自帶的傾向,但其實從小就喜歡競爭、喜歡和人比較,這打從娘胎就擁有的人格特質,或許就是前世遺留下來的。

「不管到什麼地方我都有假想敵,這很可怕,勢必得要想辦法紓緩。」正因為了解自己,才能意識到這點,鄧九雲說,若真的擺脫不了愛比較的心態,那就把假想敵設為自己,跟自己比,就好。

聽完這段自我剖析,對照她的心路歷程,似乎有了交集。不論是將過往的表演經驗書寫成小說、在多面向的自身裡找尋貼近角色的可能,或是意識到喜愛競爭的前世今生,都要從認識自己開始,才能從中找出寫作的基底、抽出表演的共鳴。

在演員與作家之前,鄧九雲先成為的,是她自己。

在成爲演員與作家之前,鄧九雲先成為的,是她自己。

採訪撰文/田育志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圖/華映娛樂、鄧九雲、鄧九雲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