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帶來了五、六十萬的軍人,絕大多數都是單身或未攜帶眷屬的青壯年男性。為了減輕財政負擔並防範奸宄,50年代初期政府推行了「以軍為家」的政策,並頒布《戡亂時期陸海空軍軍人婚姻條例》。然而此「限婚令」禁止軍人結婚,耗掉了他們的青春,使其退伍後大多已年老色衰,社會地位不高又領著極少的軍人薪餉,「以軍為家」更導致與台灣社會形成隔閡,語言不通、價值觀不同,婚配不易的情況下往往買殘疾女子為妻再生殘疾後代,或選擇同樣社經地位低而貧困的本省年輕少女,因而形成年齡差距懸殊的「老夫少妻」情形。
這段歷史影響台灣社會深遠,「限婚令」基本上可以說是對人權的扼殺,而這就是導演張家維拍攝《病房裡跳華爾滋》的靈感來源,「我想講的其實就是『時間』,如何看待時間去改變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每個人的人生經歷不同,我們都會有後悔、遺憾的事情,可是時間它是一直線的,我們沒有辦法回頭。所以我覺得有時候更好的人生,不是說你得到多少,而是願意放下多少。」
鬆綁後的人生也只是回歸日常,恨又何嘗不是一種愛
《病房裡跳華爾滋》透過生病住院的爺爺與照顧著爺爺的阿姨這對「老夫少妻」,帶出懸殊年齡關係下的種種無奈。電影中的人物原型來自張家維的外公和外婆,也就是「老芋仔」和本省婦女的婚姻。來自陝西的外公於1949年隨國民政府遷移來台,退伍時已年過37歲,社會地位與經濟條件都不佳,而來自嘉義的外婆同樣家境貧困。當年外婆嫁給外公時只有17歲,他們之間的距離跨越了20年。
「外公過世之前,外婆常常會說她的人生是被綁架的,她覺得如果當初沒有嫁給外公的話,她現在可以去交朋友、去旅遊,而不是困在家裡照顧一個老人。」然而當外公真的離開以後,原以為作為照顧者而身心疲憊、多年深陷怨懟泥淖的外婆,會自此奔向夢想中自由自在的人生,但外婆卻一樣在家裡做菜打掃,過著一模一樣的日常,只是這個日常沒有了外公,「我外婆在葬禮上哭得很傷心。所以我就覺得人和人不是愛呀、恨呀這麼簡單可以去概括的,它還有更多的東西。」張家維自小看外公和外婆的相處,沒有看過那種所謂的幸福溫暖,更多是無止盡的怨恨,但恨又何嘗不是愛的一種表徵。這就是張家維所說的「時間」,以及它所帶來的改變。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放風箏,放手後反而飛不了
片中有許多爺爺和阿姨的互動皆取材自張家維的生活觀察,張家維分享,像是當時外公很老了,身體衰弱站不穩,尿尿總是尿不準,但外公既不願意坐著尿尿也不願意包尿布,「別人看起來會覺得是『老頑固』,可是我覺得他是在反抗身理和心理的矛盾,就是他的身理在老化,可是他的心理還是保有自尊。」而王琄扮演的阿姨,就是張家維外婆的化身。他在與王琄聊劇本時,王琄用一個比喻來形容片中阿姨和爺爺的感情——風箏與放風箏的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很像風箏和拉著風箏線的人,風箏會飛是因為抓著線的人不願意放手,而上面的風箏一直想飛出去,可若底下的人真的放手了,風箏反而飛不了,因為它沒有一個根。
想飛的風箏,遇見了她的憧憬。張家維在《病房裡跳華爾滋》藉由舞蹈老師這個突然闖進阿姨世界的過客,撕開阿姨和爺爺婚姻多年的糾結。一個教華爾滋的舞蹈老師,溫文儒雅、風度翩翩,挑動阿姨內心從未擁有過的愛情幻想,阿姨說,「我和我先生,看過別人跳。」沒說的後話,就是從未有人和她跳過舞,而如今這個人出現在自己面前,讓阿姨產生了人生是否能「假如」的疑問,「有一個東西叫海市蜃樓,就是我們渴的時候,在沙漠裡看到綠洲,可是你永遠碰不到,走過去發現是一堆土。阿姨心裡是一個沙漠,當她遇到這個舞蹈老師,就像是她眼中的綠洲。她把這個東西給美好化了,想去觸碰它,想去體驗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張家維分享,人一輩子會面臨兩種死亡,一次是肉體的死亡,一次是符號的死亡,其實人最害怕的是符號的死亡,符號的死亡就是害怕自己被遺忘,「在兩次死亡之間我們會問自己,這一路走來成就過什麼?我人生的重量是什麼?我曾經留下過什麼?」所以當爺爺意識到自己終將肉體死亡,聯絡簿上的老友一個個離去而帶來符號死亡,那他是希望自己像個老頑固被太太嫌棄,還是在生命最後時刻,留下一個還不錯的句點?所以面對阿姨的「想飛」,爺爺選擇放手。
疫情讓借場景難上加難,醫院拍攝差點被斷水斷電
《病房裡跳華爾滋》請來陶傳正、王琄、周儷玲幾位資深演員,還有在電影《誰先愛上他的》以宋正遠一角轉戰演員的陳如山。邀請幾位演員的過程十分有趣,第一個確認的角色就是王琄,因為找不到公司聯絡資料,張家維直接在臉書私訊,也不知道是真帳號還是假帳號,反正先問再說,沒想到王琄很快回覆,在初步了解故事核心後,兩人就約咖啡廳見面聊後續,討論幾次即順利簽約。邀請陶傳正、周儷玲和陳如山也是同樣套路,臉書私訊、見面聊、簽約,整個過程順利得不可思議,沒有經歷其他學生製片那種找不到演員的窘境。
演員們創造不少即興火花,還有劇本以外的驚喜替故事增添亮點,像是王琄手上的護腕,一開始劇本是寫她的手會痛,需要不定時吃消炎藥,因為照顧者容易韌帶發炎或患腕隧道症候群。開拍第一天,王琄因種田致手受傷而戴了護腕,恰巧結合角色,「劇本裡也是手痛,所以就保留了,整個故事幫助滿大的,她可以去跟它做一些互動。」
對張家維來說,這次比較崎嶇波折的是找場景。整個故事主場景在醫院,當時正逢疫情剛結束,礙於防疫問題,劇組要問到願意借的醫院難上加難,甚至問了各縣市的協拍中心都問不到,最後才終於在中壢問到懷寧醫院願意借拍。然而在拍攝第二天,卻發生讓張家維在整個製作過程最心驚膽顫的事件,「差點被斷水斷電。我一開始都沒注意到,拍一拍才發現醫院門口停止營業的標語。」原來醫院正經歷易主交接過程,似乎是兩邊企業角力才發生要斷水斷電的窘況,後來緊急和聯絡窗口主任反應,經協調才讓劇組能繼續拍攝。
第一顆鏡頭是導演年幼的視角,電影能讓故事能被記住
《病房裡跳華爾滋》像是張家維送給家人的一份禮物,也可以說是張家維藉由這部電影緬懷外公、抒發對舊時代和老一輩的所感所念。電影中讓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場戲,是整部片的第一顆鏡頭,爺爺在病床上醒來,做了惡夢,阿姨輕聲安撫,極其平凡的一場戲,沒有特別的台詞,沒有特寫,僅用一顆躲在床簾背後的鏡頭,窺伺般地觀察著爺爺和阿姨再平常不過的互動。窺伺的角度,就像是張家維自小看著外公和外婆的視角,「畫面在動的時候我就開始哭了,就是你會想到很多東西,你知道這個東西是假的,可是有的時候假的比真的還真。」這顆鏡頭一次過,張家維甚至沒有再檢查過。
「電影很好玩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會離開,我們現在螢幕上的那些演員們有一天會離開,我會離開,所有人都會離開這個世界。可是假如電影留下來,每一次有人打開這部片的時候,我們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故事,又在那個螢幕上再一次活下去。」這家維想對十年後的自己說「你做得滿好的」,這不是因為《病房裡跳華爾滋》是一部多麼了不起的作品,而是起碼留下了一個東西,讓這部電影替我們抵抗了符號的死亡,讓所有的曾經不被遺忘。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