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藍正龍執導的電影《成功補習班》，改編自與陳俊志導演互動的親身經歷。故事背景聚焦在 90 年代升學主義下的補習班文化，三位準考生男孩對於未來既憧憬又茫然。他們胡亂搞事，企圖在青春留下燦爛回憶。直到小志老師到來，幽默嗆辣的教學方式，隨即受到同學歡迎。課堂教學之外，他卸下老師身份成為朋友，像是顆夜幕中燦亮的恆星，引領學生認識自我、理解愛與包容，啟程去探索那模糊卻充滿無限可能的夢想旅途。
告白應該是詢問，而非強迫對方買單
「去愛吧，就像不曾受過傷一樣；跳舞吧，就像誰都沒有看到一樣；唱歌吧，就像沒有人聽一樣；生活吧，就像今天是世界末日一樣。」
這是劇中小志老師（侯彥西 飾）所說的台詞，來自藍正龍引用 Alfred D’Souza 名言，藉此彰顯出鼓勵勇於嘗試、追求所愛的電影核心。《成功補習班》背景是剛解嚴不久的年代，當時女性與同志運動皆剛起步；但藍正龍沒有依循史實脈絡，反倒選用當代性別觀點去進行敘事。
好比小志老師在課堂上公開講解性取向、性別認同與安全性行為。這些名詞定義，都是在 2004 年的性別平等教育法頒布後的性平教育產物。由此可以發現，編導刻意去抹除保守窠臼與同儕歧視。另外，在「跨性別」尚未明確定義、2000 年首次發行《認識同志手冊》之前，乖乖牌學生王尚禾（巫建和 飾演）就坦承自己喜愛女裝、想要成為女生。同學陳思（林奕嵐飾）得知後卻沒有絲毫厭惡與排斥，反倒是包容接納，成為姐妹閨蜜保守秘密。這段劇情則揭示出編導企圖用「正確」觀點，去修正不合時宜的「錯誤」，傳遞出對性別特質與性別認同多樣性的尊重。
除了性別平權，劇中「情感教育」的呈現也值得討論。台灣在過往升學主義下，學校顯少去教導學生如何去表達情感、平等溝通與處理情感挫折的能力。劇中主角張正恆（詹懷雲 飾）總囔囔著要談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比起《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以年少輕狂與橫衝直撞為免死金牌，將女生物化並作為男性競爭的目標，本作強調女性的自主意願。好比張正恆的告白都是「詢問」而非強迫接受，陳思則會明確表達自己「拒絕」。後段劇情張正恆面對同性告白時，他在梳理情感後回答：「我也喜歡你，雖然不是愛情，但謝謝你。」正面明確，而非訕笑歧視。種種角色發言，都像是後同婚時代下的平權教育，讓情感建立在尊重與平等之上。
《孽子》之後不再苦澀壓抑！「異男忘」也能有正向發展
《成功補習班》更是台灣同志電影的一大進程。從台灣首部大篇幅描繪同志角色的《孽子》電影版算起，歷經已 38 年頭；但多數同志電影以戲劇衝突為考量，或是當代社會氛圍影響，總是隱晦與苦澀未果。2002 年，《藍色大門》裡不能明說出喜歡。2006 年，《盛夏光年》得在海灘撕心裂肺告白內心情愫。2012 年，在《女朋友。男朋友》青春段落裡，同志角色只能選擇禮讓退出。甚至是 2020 年，台灣同志電影票房天花板的《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一樣是說出愛意就關係決裂。似乎，大銀幕上的青春同志都得是「可憐的」，要讓觀眾同情不捨。但《成功補習班》在繼承陳俊志導演同志運動遺志下，做出不同選擇。
在劇情裡，張正恆與程翔（邱以太 飾）跟隨小志老師拍攝紀錄片來到同志夜店。目睹身旁情侶相互依偎接吻時，程翔萌發自身對張正恆的情感，而情不自禁的吻了他遂。這段情節處理得十分浪漫與唯美，沒有刻意為了戲劇張力去醜化處理。而後兩人雖然發生了肢體衝突，但張正恆卻學習如何面對情感，並在最後選擇繼續維持朋友，並禮貌拒絕喜歡。這行為堪稱是直男模範，倘若世間直男都能如此寬心坦蕩，數不盡的「異男忘」苦楚必能減緩。程翔在重返補習班後，高調地出櫃，正視己身的同性情慾，成為了「開心的」同性戀。如此劇情處理，在台灣同志電影是罕見的。
另外與台灣同志電影互文比較的是，角色在絕望之際作出的選擇。《盛夏光年》中康正行得知好友喜歡他人時，跑去公園與成年人約砲。《女朋友。男朋友》中陳忠良看到好友湊作堆，絕望到在廣場暗處與他人勾搭。《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張家漢混亂之際，在夜晚公園跟陌生長輩親密磨蹭。如以上三部電影所見，野外／公園與性發洩，是台灣同志電影常見的角色低潮行為。
而在《成功補習班》中，張正恆被家人質疑同志而離家出走，來到二二八和平公園（又稱臺北新公園）。這座公園過去是男同志的情慾空間，夜晚眾人會聚集在此性社交。藍正龍在性平觀念下，並沒有驚悚化處理此段情節，安排了小志老師出現，給予張正恆救援與保護。這一次，青少年沒有沖昏頭，而是被「拯救」了。
藍正龍的溫柔，讓陳俊志的理念永遠活著
《成功補習班》小志老師的原型是陳俊志導演。1993 年，藍正龍曾在國中補習班與其相遇而熟識。之後，兩人變成同行，相互扶持交流。直到 2018 年，陳俊志因病離世，這對藍正龍是莫大打擊。於是他將想念化作創作，生命記憶就此成為電影故事。或許，《成功補習班》是藍正龍的《回到未來》，扭轉木已成舟的過去。
陳俊志不只是紀錄片工作者，更是同志運動參與者。1997 年，首部作品《不只是喜宴》拍攝同志婚禮，獲得超過十五個國際同志影展邀請。然而該片卻不符合新聞局參展補助規範，他選擇大聲抗議，促使章程修改。而後在1999 年，他完成紀錄同志青少年的《美麗少年》，想儘辦法進到華納威秀影城與學者影城進行商業放映，讓世人於銀幕上看見活生生的同志身影，創下紀錄片輝煌票房紀錄。後續他持續創作性別議題作品（並涵蓋文學），把文本作為推動同志運動、社會改革的發聲工具。這一切，藍正龍都知道，他把這些理念貫徹到《成功補習班》中。
比方說，藍正龍應未參與陳俊志的紀錄片拍攝；但他卻設計張正恆成為小志老師跟班，藉此認識到同志與萌發運動意識。劇中卜學亮飾演的老年同志原型是漢士三溫暖的老闆「阿嬤」，他曾出現在《無偶之家，往事之城》裡。這部 2005年發表的電影，學生時期的藍正龍實際上不可能參與。他卻改寫歷史，讓故事主角見識同志的多元樣貌。
除了拍攝同志，劇情出現小志老師拍攝愛滋運動現場。該段倡議者疾呼：「讓愛滋病的同學有住宿的權力」。這句對白在指涉 2004 年前後多所大學校規會勒令 HIV 陽性感染者學生休學或定期停學的社會事件。而愛滋病患的人權，亦是陳俊志關注的議題。他曾經在《我的愛滋朋友》（此作後延伸為《用性命去拚搏》）拍攝感染者，挖掘當代的愛滋污名。這明顯是在致敬陳俊志的運動理念。
運動意識之外，更動人的是劇情改寫。藍正龍明白陳俊志最大遺憾是父親和解未竟。同志生命經驗往往最大難關是家庭出櫃，如《孽子》李青被父親趕出家門。《成功補習班》中，王尚禾被父親發現性別認同後限制了行動，更在成年後被迫斷絕關係。在此，藍正龍巧妙地讓真實遺憾的句點，變成虛擬文本的逗點。在小志老師的規勸下，王尚禾以女裝之姿探訪家庭。父女從此袒露彼此內心，包容並且接納和好。
從 1993 年的《囍宴》到近代同志電影，暗櫃裡的同志往往苦痛壓抑；但《成功補習班》做出昔日未見的 Happy Ending，讓同志擁有美滿結局。這是藍正龍的溫柔，也是他對師長遺憾的惋惜。《成功補習班》不僅是青春電影，更是陳俊志運動態度的再現。藍正龍不讓這股力量消散，他讓小志老師／陳俊志導演在自己的電影裡永遠活著，告訴著世人，這位同運前輩大姊大與同志、弱勢者、愛滋病患、平權倡議者永遠站在一起。
撰文／陳宏瑋
責任編輯／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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