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春行》的開頭是數分鐘的瀑布,長鏡頭拍出的遠景,搭配著主角欽福(喜翔 飾)小小的背影。水聲嘩啦嘩啦帶領觀眾進入序章,卻同時也呼應故事的終末,首尾呼應,像是循環一般的將一切都連結在一起,「瀑布其實一直都有一種靜謐、重生、修行,還有重新反思自己的意向。這樣的作法讓觀眾一開始就能沉靜,因為大家在外面的社會這麼忙碌急躁,到戲院裡其實很難一下子可以進到這種片的速度,所以這樣可以讓觀眾有一個心理準備。」導演彭紫惠和王品文所執導的《春行》,不讓傳統的劇情敘事成為限制觀眾的框架,靠的是一連串的有機和巧合,製造出此般獨一無二的沉浸感。

《春行》導演彭紫惠(左)、王品文(右)
《春行》導演彭紫惠(左)、王品文(右)

人生的各種不如意借喻壞掉的水龍頭

「瀑布」是《春行》中很關鍵的元素,但它的出現似乎也完全是場意外。彭紫惠說,其實當初是因為想劇本遇到瓶頸,需要點血糖補充,偶然來到了一間咖啡店,遇見了一位客人分享他拍攝的五峰旗瀑布照片,這個從天而降的畫面就這樣給了他們靈感,「瀑布是一直流動的,你不知道哪裡是頭,哪裡是尾,這也暗示我們,搞不好欽福最後只是做了場夢也不一定。」

不只實拍,瀑布的意象也隱喻性的出現在欽福和秀緞(楊貴媚 飾)家中廚房的磁磚上,帶著一點超現實的氛圍,還有記憶中的古早台灣味,「那個磁磚很有趣,因為它並不是真的寫實,很像在一個不知道在哪裡的森林裡面,所以有一種烏托邦的感覺。這很像他們家曾經有一個很美好的東西存在,像是秀緞的存在,或是他們曾經有過的夢想。」這個磁磚也好比是彭紫惠和王品文的一個創作簽名,作為這部片最後一個畫面,「我其實有偷偷地把那個磁磚,在變暗的時候同時也變模糊,我希望觀眾可以用身體感覺到一種沒那麼好控制的感覺,是一個神祕的傾訴。」

《春行》裡的瀑布磁磚有關鍵的象徵意義。
《春行》裡的瀑布磁磚有關鍵的象徵意義。

《春行》的劇情從一對老夫婦出發,在看似日常的相處中,因為太太秀緞的離去,而讓丈夫欽福的人生有了改變。這一段生命的旅程,從瀑布開始,就不斷地在影像裡被「浸濕」,這種水氣,正是彭紫惠和王品文想要營造出的一種身體不適感,「我剛從西班牙回台灣後,因為家裡太久沒有人住,所以水龍頭也壞掉,我就想到欽福家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太太死掉了,家裡又各種東西壞掉,又發現兒子是同志,對他這個人來說,就是各種不如意。」彭紫惠形容,這樣的生命狀態就是一種被浸濕的感覺,身體會影響心理,深陷在各種沾黏中,無法脫逃。

於是,壁癌、滲水、兩人在雨中攀爬的山梯,都是反覆出現在影像中的細節,而後期的顏色處理則更為重要,「水氣的多寡會影響到視覺看起來的顏色,像是在戶外下雨的話,因為空氣汙染少了一點,東西進水本來就會變深、變得鮮豔。另外,演員的妝容也必須要在皮膚上有點黏黏的感覺,看起來很不清爽。」整部片就像是擰不乾的毛巾,讓觀眾一直處於壓抑的狀態,只有在關鍵的那場戲,當欽福將過世的秀緞屍體放入鹽櫃時,展現了不同的能動性,進而開展出另一種色彩。

壁癌、滲水、兩人在雨中攀爬的山梯,都是反覆出現在影像中的細節。
壁癌、滲水、兩人在雨中攀爬的山梯,都是反覆出現在影像中的細節。

借鏡「侘寂」概念強調缺憾之美

這種濕黏其實是彭紫惠和王品文借鏡「Wabi-Sabi(侘寂)」的概念,同樣在殘缺中展現著美好。而這個早年來自日本茶藝的風格,晦澀而神秘,藉著某種遺憾和未完成的特性,製造一種美學的形式,「你的生命它沒有辦法每一件事情都是被安排好,而且在你的掌控之中。有時候你就是需要去放開、去接受、去欣賞這些事物。」王品文說,其實《春行》的創作之路並不順利,在初期的拍攝後,整整停滯了三年多,那時候因為預算的限制刪減了很多戲,整個作品不完整,怎麼樣也剪不出自己想要的樣子,甚至覺得越看內心越難受,沒辦法很驕傲地說這是自己想完成的作品。

彭紫惠和王品文借鏡「Wabi-Sabi(侘寂)」的概念,展現殘缺中的美好。
彭紫惠和王品文借鏡「Wabi-Sabi(侘寂)」的概念,展現殘缺中的美好。

於是,趁著中間的沉澱時期,彭紫惠帶王品文一起去衝浪、做陶、寫書法、學氣功,讓彼此對作品的理解更同步,共同追求一種創作上的彈性。王品文進一步解釋,自己以前因為是好萊塢體系的電影教育出身,再加上個性比較急躁,很多時候腦袋會先行於感覺,但彭紫惠是受藝術教育薰陶,追求的是更「鬆」的東西,「如果你在做創作的時候,你已經預設了很多東西,會容易忽略掉其他的事情,如果讓原本的事物有一些質變的可能,會是很好的形式。」彭紫惠笑著說,既然兩人一開始的價值觀就不同,與其花更多時間溝通,不如直接用對藝術的實作和生活的體驗,來讓王品文也能充分感受她想放在這部作品中的理念。

這樣的思考痕跡終其映照在《春行》中,也構成了這部片獨特的工作方式,「現場我們是去看環境,然後演員稍微排戲、走位,所有的元素我們去感受了以後,再確定攝影機要怎麼擺。」彭紫惠形容,這次的拍攝刻意不做分鏡表,讓鏡頭可以根據現場的節奏和氛圍,有更彈性的調度。但是,這也造成了實際執行上的困難,像是花了更多的時間做現場觀察,以及面對工作人員的疑問和質疑,「平常不是用這個模式工作的人很容易覺得,看不懂導演到底在幹嘛,為什麼要蘑菇那麼久,這到底在斟酌什麼?這到底在調整什麼?」彭紫惠苦笑著說。

《春行》拍攝刻意不做分鏡表,讓鏡頭可以根據現場的節奏和氛圍,有更彈性的調度
《春行》拍攝刻意不做分鏡表,讓鏡頭可以根據現場的節奏和氛圍,有更彈性的調度

「鬼之視角」很理想但不見得好執行

斟酌和調整之所以會需要權衡,也都是為了呈現這部片中一種「鬼之視角」,彭紫惠解釋,這個距離其實拿捏非常困難,「攝影師必須像鬼魂一樣存在在欽福和秀緞家裡,是一個剛剛好又近又遠的距離,既可以看的到他們的生活,卻又不是湊的很近很壓迫,但又不能遠的好像與他們無關;這樣的視角就像靜靜地凝視,但再主動一點點,卻又會開始引導觀眾。」

除了攝影之外,演員的領悟力也很重要,因為這部作品不需要背台詞,而是希望角色可以有餘裕的互動。王品文分析,排戲不是這部片的重點,一開始導演只會先討論走位,讓攝影機不會抓不到演員,其他的就靠正式演出釋放的能量,來捕捉最自然的瞬間。王品文舉例,有一場戲是欽福和秀緞坐在卡車上,在真正要開始拍攝對話之前,其實有一段要開車的路,那個時候攝影機其實已經開錄,最後決定使用的是演員沒有對話的表演,更可以對比欽福後面失去秀緞的心情。

《春行》不需要演員背台詞,而是希望角色可以有餘裕的互動
《春行》不需要演員背台詞,而是希望角色可以有餘裕的互動

這種萬中選一的偶然,也時常體現在場景之中,例如一場原本是要拍攝欽福離去的戲,原本只是因為動線不順,拍了好幾次,卻意外地拍到了一群飛鳥在身後的畫面。王品文笑著說:「其實我原本就想要把鳥拍進去,但我沒有想過鳥會這樣飛出來。那一群鳥密密麻麻地飛出來,很有詩意,也彷彿隱喻著他的兒子離開他了一樣。」這一切的不可控制,為《春行》帶來了新鮮感,也為這部作品帶來了希望,在春末冬初的細雨裡,時間線繼續往前延伸。隨著欽福的人生將擴展到一個更大的世界,導演陪著觀眾凝視、自省,因為每個不期而遇的人事物,綻放出微小卻絢爛的火花。

《春行》拍攝於冬末春初,用偶然和有機的拍攝製造驚喜。
《春行》拍攝於冬末春初,用偶然和有機的拍攝製造驚喜。

採訪撰文/朱予安
責任編輯/吳小瑾
劇照提供/今日影像藝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