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語課第一堂,聾人老師海鳥走入教室,面帶微笑,沒有張口,右手張開在胸前劃了一圈比出個讚,是「你好」的手語。坐在老師前的導演黃修平嚇了一跳,他以為至少會有翻譯老師一同用口語授課,但沒有,這是堂全手語課,沒有口語,也沒有教具,直接從身體開始,卻自然地看懂了。


「如果我沒有自己去學手語,很多場戲我不會懂是可以這樣寫的。」黃修平說,第一堂課從驚嚇到理解的震撼,讓他寫下了電影《看我今天怎麼說》裡,方素恩(鍾雪瑩飾演)與葉子信(游學修飾演)、吳昊倫(吳祉昊飾演)在大排檔學手語的那場戲:從招呼教到菜名,對手語從陌生轉為理解,字幕漸漸抽離,觀眾彷彿隨著素恩從零開始學手語,慢慢懂了。


聾人青年的選擇與歷史錯誤有關,拍片前必修手語及聾人文化
《看我今天怎麼說》說著三位選擇各異的聾人青年的故事:葉子信只用手語、吳昊倫配戴人工耳蝸口語、手語並用,方素恩則在媽媽的要求下只用口語,卻在人工耳蝸逐漸失靈後開始體會到手語的自由。三人的想法與選擇的分歧,並非是自由意志下的選擇,而是歷史的錯誤。
1880年,於義大利舉辦的第2屆國際聾人教育會議,認為手語會阻礙聾人融入「正常」社會,各國便以禁手語、用口語作為聾人教育的主導方針。直至2010年,加拿大舉行第21屆國際聾人教育會議才推翻這個教育決議,認可聾人使用手語的權利。香港也在此時解除對手語的禁止,改以手語口語並行教育。主角三人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長。


這段歷史對於當今多數的聽人來說,太過離奇,即使電影開頭透過年幼的子信與昊倫的生活展示,依然難以置信。
「所以我才選擇在電影中以字卡把資料顯示出來,我想很多人第一個反應會認為是虛構,或者是某一兩所學校才有的少數狀況,但這真的是不為人知、很普遍的狀態。」黃修平說,這反映著人類對於「融合」的執著,對小眾帶來壓迫。也因此在撰寫、拍攝這個故事前,他有所自覺,必須先學手語,詳細理解聾人及手語文化。
聽人演聾人得讓聾人信服,聾人兒童演員更難找
「其實拍《看我今天怎麼說》最好的狀態是,所有聾人角色都由聾人飾演,但我也知道這不太可能,因為現實是香港沒有專業的聾人演員。但現在有了,就是飾演吳昊倫的Marco(吳祉昊)。」黃修平笑著說道。


之所以找到吳祉昊,是受一位聾人老師的推薦,看了他的Instagram,裡頭照片耍帥的樣子與角色吳昊倫有些相似,黃修平實際與他見面後發現不只性格,手語與口語的能力也如同角色,身份認同也是聾人,也希望能成為聾人與聽人間的橋樑。「個性適合,但他依然是素人,還是要接受戲劇訓練。」他強調。
子信這個角色則是在撰寫時,黃修平就曾想過是適合游學修來飾演的角色,「雖然他是聽人,但他在香港現實中奮鬥的過程和子信很像,都充滿自信、不怕困難地為自己開出一條路,而且他的演戲能力也沒什麼好擔心的。」黃修平說,他也與游學修再三強調,作為聽人飾演聾人角色,必須百分百尊重、了解聾人文化,得格外努力讓聾人觀眾也能信服。


而素恩的角色會交到鍾雪瑩手中,游學修自己也沒想到。電影通過金馬創投的那天,鍾雪瑩就發了訊息恭喜黃修平,一聊才知道,鍾雪瑩本來就有關注聾人文化,甚至當過手語義工,也擔任過聾人節目《手語隨想曲》的主持人,冥冥之中這彷彿是種sign,「但也不會這麼快就確定,我還是想要試一下鍾雪瑩是否真的適合。」黃修平打趣地說道。


一次,黃修平被邀請參與實境節目《調教你MIRROR》,要讓偶像男團MIRROR體驗試鏡的狀況,他便邀請鍾雪瑩一同參與。而節目中試鏡所試的,其實就是《看我今天怎麼說》的戲,只是先拿掉手語的設定,這才讓黃修平確定,鍾雪瑩是演出素恩的不二人選。
不過真的難找的,是兒童手語演員。團隊甚至曾試圖在台灣尋找,但香港與台灣的手語體系不同,只能作罷。在聾人孩童海選中第一個找到的是鄭進希,手語很有表現力,表情也豐富,適合飾演小學時的子信。「我原本還有些戲,是設定在子信與昊倫就讀初中的時候,但也一直沒找到適合的人選。見到鄭進希後才有了靈感,把這些段落都移到小學去。」黃修平說。而演出幼年昊倫的演員就沒找得那麼順利,最後黃修平擴大範圍,連同CODA(聾人的小孩,Child of Deaf Adults)也納入,這才找到了黃暐恆。


手語翻譯員當副導,有機創造出「有feel」手語
主角之外,電影中的聾人群眾演員幾乎都由聾人所飾演,和過去和聽人演員合作必然有所不同,團隊為了確保溝通的順利,特別聘請手語翻譯員黃顯文來擔任「手語副導演」,協助溝通及翻譯。
海鳥與胡歷恩則是本片的手語指導,除了要教導三位主角手語,所有群眾演員的手語演出也必須經過他們的調教,其中游學修為了能真的展現出手語母語人士的姿態,更是提早一年就和手語指導開始學習。


撰寫劇本時,遇到關乎手語表達的重要情節,黃修平也會直接向兩位指導詢問。譬如說「有feel」(一隻手的手心向上握拳,慢慢上升,同時拳頭放開)就是和指導討論、創造出來的手語。「手語本來就常常會創作出新手勢來溝通的語言,所以創造出這個詞是成立的。」黃修平說。


語言的不同,必然會帶來思考邏輯上的不同。像是三位主角在海邊岩石上聊天說笑那場戲,子信揶揄素恩的泳技太差,「廣東話有一個說法是『成坺屎』,形容一個人很蠢很好笑,但手語中沒有這個說法,手語裡提到屎的動作就真的是很物理性的拉屎(左手握著右手近手肘處,右手邊左右旋轉,邊往下拉出,呈現排泄的情景。)因此那句手語台詞就改成是說,你游泳的姿勢好笑到我想要拉屎。」黃修平邊笑著解釋,邊比劃著手語。
手語中有許多獨特的使用語境,因此兩位手語指導在文字劇本完成後,會將文字翻譯為手語,拍成影片,讓每一位演員理解在戲中他們的手語要如何去打,去表現。


曾一度想拍成默片,聾人電影有嚴格定義
聲音上,黃修平也做過許多考量,「我覺得只有兩個可能性,一個是把聲音都拿掉變默片,另一個則是把聲音的細節做好。」
他以嚴格的定義來談,《看我今天怎麼說》並非一部聾人電影,他認為聾人電影必須由聾人導演所拍攝,「我看了許多聾人電影,有全程無聲,也有放入音樂的。有一次,一位日本聾人導演來台灣放映,他的作品就有音樂。我問他為何這麼選擇,他說他也想顧及聽人觀眾在看這部電影的體驗,雖然自己聽不見,但他全權交由信任的音樂設計夥伴負責。」


如此的回答,讓黃修平放心地大膽去嘗試各種音效上的表現,有些橋段模擬助聽器或人工耳蝸失靈的聲音狀態,而像素恩在考子信海底水壓氣壓變化如何計算時,則放入海水、氣球洩氣的音效,輔助展現手語的栩栩如生。
研究字幕的呈現,盡可能「聾人友善」
為了讓聾人觀眾能享受《看我今天怎麼說》,團隊也在字幕上下足功夫,希望能做到「聾人友善」。首先,是把字幕稍稍調大,確保字數精簡,方便閱讀,「我其實也很懷念早期港片那種很大的字幕,很清楚。」黃修平笑著說,如此的調整剛好也符合他的個人喜好。
若是在串流上觀看電影及影集,聾人觀眾有CC字幕,也就是隱藏式字幕(Closed Captioning,以字幕描述環境音及其他聲響)可以選擇。黃修平也花了不少時間和聾人朋友討論,這種字幕的必要性。
「雖然沒有一定的答案,但有些聾人朋友跟我說他們看到這個東西會覺得很煩,譬如畫面就看得到海浪了,卻還有字幕標示『海浪拍打的聲音』,那就很沒意思。」黃修平說討論到最後,若是在片中無法單憑畫面看出、僅透過聲音展現敘事資訊的段落,就放入CC字幕。而當畫面中有多位角色共同在交談時,字幕便會放到說話的該角色下方,透過位置暗示觀眾是誰在說話,若角色在景框外或背對著畫面說話,則在字幕中加入角色的名字。
團隊在確保聾人觀眾能夠自然地進入故事的同時,也避免過多的解釋資訊出現,「我希望觀眾都能好好地投入劇情中。」黃修平如是說。
採訪撰文/麥恩
責任編輯/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