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浮於愛》在講的載浮載沉，是『人』發現到最後最大的矛盾是自己，永遠都要去面對自己存在的矛盾。如果都搞不清楚自己的話，那怎麼去談愛？怎麼去愛別人？」生活中的各種關係，多是為了各取所需而進行「交換」，所謂「異化」皆因某種慾望（為了錢、學位、榮耀），可同時又欲追求俗世的「真愛」，渴望「不計任何代價可以擁有的愛」。兩相矛盾，自取其害，回過頭來驚醒，讓自己不開心的敵人，終究是自己。
一年多的劇本修改過程，就像情感關係中的「同居」
《人浮於愛》改編自侯文詠於2017年出版的同名小說，他同時兼任影集版的製片人和總編劇，搭擋曾執導《犀利人妻》、《小資女孩向前衝》等探討婚姻和愛情關係的導演徐輔軍。侯文詠苦笑坦言，這個劇組一路以來都在冒險，「之前因為疫情停拍又耽擱了兩年，然後人員異動，導演他們進來，我們開始討論劇本。後來開拍算蠻順利的，導演完全按照行程把它拍完，這我超意外，因為我前面超不順的。」
劇本基於原著有其厚度，給了徐輔軍拍攝上的第一層信心。可他也不諱言表示，這正是它的挑戰，「跟作者溝通其實是有難度的，因為彼此是用不一樣的形式，甚至思維都不太一樣，那站在我的立場，我怎麼去理解原著的想法跟企圖，是很重要的。」
兩人在正式開拍前，進行了一年多的「磨合」，每週至少十多小時的線上會議，劇本來來回回修改了十六個版本，侯文詠說，那是一個有些神經病的過程，故事重新走一遍就十幾萬字，情節增減，對白重來，打到手腕過度使用引發肌腱炎，有時改到最後又改回最初版，「然後最神經病的是，我們沒有簽約，導演沒有領一毛錢。」
徐輔軍笑笑地說沒想太多，也接受世事難料，也許磨合不了，也許另有選擇，「結婚十年都可以離婚了！那我們在一起磨合一年之後發現想法不一樣也有可能。其實每次的討論過程就有收穫，只是那個收穫沒有變成錢而已，就是看自己覺得怎麼樣。沒辦法多想，想就不能工作。」侯文詠說，這或許就像「同居」，沒有婚約上的承諾，但雙方仍能保持自由。
兩個迷失自我的女人最終都殊途同歸
《人浮於愛》中兩個以截然不同的心態追求愛和慾望的女人：周曉琪（邵雨薇 飾）將一切與金錢視作等價交換，潘心彤（宋芸樺 飾）渴望傳統婚戀關係，卻一再駛離本心；兩人皆於浮沉中迷失自我，殊途同歸。侯文詠形容，周曉琪和精神科醫師顧厚澤（楊祐寧 飾）之間的拉扯，是一種悲劇與悲劇的吸引，「有創傷的人會想，因為我就是這麼爛，那我在一個很爛的人面前，我是很放鬆的，那是一種生命裡很特殊的吸引力。」至於顧厚澤對女友范月姣（簡嫚書 飾），則如「救世主情結」，可憐至愛憐，卻奈何不了對方的自卑心作祟，「像是人類的結構裡面很難解的某種，就好像沾到很黏的東西，用肥皂也洗不掉，就黏在那裡，但問題是是你自己去沾的。」
侯文詠將潘心彤設定為「追求傳統愛情的女人」，徐輔軍則在此基礎上，增加了「她都在為別人」的設計。因此，當她遇見富二代公子辛毅夫（范少勳 飾）之後，逐漸背離自我，不再是原來那個「替人著想的人」，從而回扣「人浮於愛」的主題。徐輔軍認為，這段關係裡的「階級落差」像魔鬼，也像裹著糖衣的毒藥，悄悄地使人沉淪，「找個富二代沒有錯，可以輕鬆點有什麼錯？可是我們還是在找一點自己的價值，在過程中，真的看到自己內心的聲音吧。」
侯文詠於2025年重新改寫的小說版中，特地新增的一篇以辛毅夫為主觀敘事視角的篇章：假若和一個相同階級、能談畫談藝術的女生，會不會比現在這樣的「小資女」來的好？「那個階級是他的一部份，就變成新的處境、新的選擇的問題。所以我想要探討的是人的內心，人的處境。」宛如平凡女孩和白馬王子般的偶像劇童話愛情設定，實際是為打破童話的濾鏡，「結果發現跟一個階級（家庭背景）跟你差不多的人，其實也沒好結果，所以問題在哪裡？問題在你，你願不願意去承認，『你』就是那個問題。就是誠實面對自己啦！」徐輔軍接續侯文詠所說的，率直地直指核心。
70%以上都是手持鏡頭，不穩定的感覺像呼吸的律動
於徐輔軍而言，拍片是一個有機反應過程，演員的加入、現場的狀態，都在不經意間使故事潛移默化地產生質變。他為呈現劇中人物幽微的心理狀態，刻意以局限性的鏡頭為主，框住人物，模糊周遭環境，聚焦內心，「這部劇70％以上都是手持鏡頭，讓它有種不穩定的感覺，微微地，不是誇張的那種，像是呼吸的律動。」周曉琪和顧厚澤的試探角逐、范月姣對顧厚澤的自卑怨懟、潘心彤與辛毅夫的悄然心動，都在浮動的鏡頭節奏中。
而初始劇本的設定裡，利益至上的周曉琪，早已非不諳世事的少女，與追求愛情的潘心彤有年齡上的差距。然而邵雨薇的詮釋，將角色質變為一個「佯裝」深諳世事、如女人的女孩。侯文詠坦言，此選角於他而言是個冒險的決定，「面試的時候，她分享很多小時候靠自己打工賺錢的事情，這就讓我們開始想像，有沒有可能周曉琪其實是那樣成長的小女生，過去是很缺錢、很硬拚、實打實幹出來的一個女生？」
確認邵雨薇的選角後，徐輔軍替角色找出新支點，「她就是一個從小到大沒有被愛過、然後其實也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的一個小女孩而已。她真的有足夠的智慧、夠強大去處理這麼多人嗎？沒有，她如果真的歷練這麼高，管你什麼顧厚澤，怎麼會這麼快就陷進去。」
徐輔軍繼電影《夢遊夏威夷》後再次與楊祐寧合作，他分享，楊祐寧是個擅於在現場找素材的演員。劇中，顧厚澤習慣藉抽菸舒緩焦慮，然而楊祐寧在演繹他陷入事業和愛情雙雙崩盤的狀況中時，則提議以吃麵包代替，「我覺得那個吃麵包真的太棒了，抽菸就無聊了。就像拍那種喪禮完在吃飯的戲，你很悲傷，你為這個人離去很痛苦，可是不好意思，現在肚子餓。」
顧厚澤的內心狀態複雜且矛盾：既抗拒不了與周曉琪之間的相互吸引，又無法處理和范月姣的感情問題。范月姣的「偏執」，實則有其深層涵義，「簡嫚書她自己做了很多功課，她認為她是『邊緣型人格』。」也因此，她的「自傷」並非為對顧厚澤情緒勒索，而是需要「見血」才能釋放，「如果是要演一個完全的恐怖情人，那其實是沒有狀態的。我們更想要知道的是，恐怖情人也要被理解，她無法講清楚我怎麼了，不是要用刀留住人，是希望可以好好溝通，可是她控制不住。」
拍完《人浮於愛》，看著劇中角色的掙扎，徐輔軍深感，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不管是婚姻關係或是情侶，其實可能到很老了，都沒有真正跨進人家的世界，都在等別人跨進來，這個是我覺得的距離，倒不是說真的不了解。這個『不跨進去』好像是人的一個本性，那既然不跨進去，就要保持一個理解的空間，因為不跨進去就不能輕易去評斷，應該對彼此的行為有理解、諒解的空間。」
侯文詠自2017年小說版的《人浮於愛》，再到2025年對故事的重新書寫和轉譯，皆為創造那些對話空間：我在追尋的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是否能對別人多一點寬容？以愛為名的索取，以愛為名的謊言，人渴望愛，卻又害怕在追尋中失去自己，「故事講到人性的、黑暗的現實，可是這都不是我們想表達的。我們比較想說的是生命，生命比愛情更大，透過愛情的過程得到生命的成長，讓人對人性、對『活者』，還有一種溫暖和希望吧。」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