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一個凌晨三點,還在政大念書的許雅婷與夥伴林婉玉,騎著一個半小時的機車上山,只為捕捉樂生院民文章伯自然醒來的瞬間。兩人摸黑穿越院區,抵達文章伯家時,驚訝地發現老人家早已穿戴整齊,坐在床上等她們到來。第一次拍紀錄片的她們拍不到預期畫面,只能硬著頭皮紀錄他起床後的日常,後來影片要剪輯完成時,又忍不住跑去拜託文章伯,請他在鏡頭前重演一次起床開燈的動作。
許雅婷回想仍覺得有趣:「我們太像小孩了,不知道怎麼跟別人解釋我們在幹嘛。」也因為這樣的真誠笨拙,兩人成為院民心中特別的存在。她們拍了一年,完成2006年的紀錄短片《樂生活》,獲得女性影展與金馬數位短片競賽肯定,許雅婷也就此走上紀錄片之路,前往芝加哥藝術學院深造,並在各地映後分享樂生反迫遷的抗爭。


然而,愈是被看見,許雅婷愈感到不安。她知道樂生並沒有因為這部作品而真正改變,院民依舊在原地耗損,而她的人生卻因此向外展開。那段時間,她一方面持續關注,一方面也無法承受每次看到相關新聞時的沉重感。因此當有人問她是否考慮把《樂生活》拍成長片,她心裡非常清楚:「我做不到。」她知道樂生議題的複雜、寬廣,不是二十幾歲的人就能處理的重量。
沈澱十年,重新背著攝影機紀錄樂生
樂生療養院是日治時期建立的漢生病(痲瘋病)療養機構,位於新莊山坡。院民在此被迫與社會隔離,卻也在這裡建立家庭與生命連結。樂生運動始於2004年,訴求保存樂生與反對迫遷,歷經學生、院民、學者與公民力量的接力介入,直到2022年進入修繕與重建階段。


早期許多記者與導演走進樂生,拍攝的是街頭抗爭、衝突與吶喊;但後來議題愈來愈複雜,樂生進入重建程序,慢慢變成工程數據與行政法規,不是像過去一樣用官逼民反的敘事可以輕易理解。不同政府部門在這片土地上交錯、分割、切換責任,使得樂生從社會運動現場,變成一個高度制度化的權力結構迷宮。這種變化,也讓許多拍攝者與媒體不再知道如何紀錄樂生,社會大眾也逐漸認為樂生已經成為過去式。
2016年,一個新的契機出現了。當時「樂青」何欣潔與林秀芃邀請許雅婷與林婉玉回到樂生紀錄影像,把阿公阿嬤的聲音帶到2017年在凱道舉辦的「樂生超級大平台」放映。重新紀錄後,她發現十年間院民老了,她也老了,機器換得更大台,有時追不上騎代步車的阿公阿嬤,她只能遠遠喊:「你們要等我!我也變老了!」
但也有些事沒有改變,「一拿起攝影機,文章伯看鏡頭的樣子一模一樣。」熟悉的感覺回來了,回去拍攝沒有想像中困難。起初許雅婷沒有明確的大綱和拍攝方向,只是想紀錄下十年前後院民的變與不變。他們的日常仍充滿政治與抗爭,而這些生活又被重建工程深刻影響。


她慢慢理解,《大風之島》的核心是樂生如何重建,「重建的過程中如何映照過去的歷史,院民政治運動的歷史、被隔離的歷史。電影要透過這個主要的事件,帶著觀眾穿越那些時空,去理解這個土地經歷過的歷史是什麼。」
從街頭到會議室,跟著院民進入看不見的戰場
拍攝過程中,許雅婷發現以前反迫遷運動的時候,政府已經準備好讓反方的人來溝通,所以很多攝影機都能進去拍會議現場。但當樂生成為體制內的重建工程計畫,攝影機就不能進去了,變成各部門的協商,雖然會議不能拍,但她還是想理解,所以就以自救會秘書的身份,跟著其他樂青去學習。
《大風之島》裡面有非常多會議的畫面,許雅婷坦言,這樣的安排其實很不討好,但就是這些會議主導了院民們未來的人生,所以她必須在那些會議裡,整理出觀眾也能理解的脈絡。
「阿公阿嬤們都老了,他們的生命不會有太多的變化,如果只拍他們的生活和生命故事,就可能就是口述史而已,也忽略了這群人最大的生命價值。他們是長期的運動鬥士,那不一定要是在街頭上跑的形象,光是他們每個會議都要參加、完全相信他們的參與可以改變些什麼,就是這些阿公阿嬤讓我覺得非常珍貴的部分。」


從片中的會議畫面可以發現,院民經常被官員視為跟不上討論進度的一群人,會議裡官員講的都是數字和符號,這是第幾期工程、第幾期會報;但對實際生活在樂生的院民來說,這些數字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每次會議現場都會有學生陪同,轉譯給阿公阿嬤們知道現在的工程人員會不會到你家、你家要修成什麼樣子。
許雅婷在會議裡也看到一個更深層的真相,樂生像一顆燙手山芋,在政府不同部門間被來回推送。文化部、文化局完成審議後退出,責任交給衛福部;院方沒有足夠的文化高度處理樂生療養院歷史價值,修繕過程裡甚至可能錯置焦點,讓完好的房舍被拆改、真正的重要之處被忽略。
拍攝這幾年,許雅婷一直聽到外界說樂生是已經結束的過去式。但對身在其中的她而言,樂生的困難並沒有結束,院民們所面對的危機更抽象,他們不是面對警方對身體的攻擊,而是情緒上的巨大壓力,要面對外界的污名化,認為院民是阻擋捷運通車的暴民。這個的背後,交織著社會長期對漢生病人的歧視,認為這些人沒讀書,否定他們在這片土地的產權與公民身份。
比起長期蹲點,彼此理解才能真正建立信任
長達20年的樂生運動,不止累積許多紀錄片,也啟發許多青年的人生軌跡。來來去去的創作者和樂青這麼多,許雅婷可以在一個議題圈裡堅持這麼久,如何院民建立深厚信任,是很多人好奇的問題。
長期和院民相處的許雅婷觀察到,樂生運動裡很多支持者和樂青是來幫助院民的,所以阿公阿嬤對待外界都很開放,但他們也會思考這些人是誰,會觀察所有學生對他們有多認真、觀察他們到底想來這邊得到什麼,他們很會看人。她認為,長期蹲點不是拍出好作品的關鍵,因為人與人之間相處久了,有時候也會搞砸一些關係。如果能理解每個被攝者在意的不同之處,建立互相理解和溝通的信任,可能在某些關鍵的時間點,被攝者就會跟你靠得很近。
與樂生院民。-圖/劇組提供--1024x682.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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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說著,許雅婷提到了20年前就開始記錄的文章伯,這位貫穿《大風之島》片頭和結尾的重要人物,也是樂生影像史上最多鏡頭追逐的人,「大家對文章伯有興趣,是因為他的肢體的狀態比較特別,病容明顯,可是他又很樂觀、很會表演自己,所以有一個巨大的反差。」
然而這個曾經在許多鏡頭前充滿魅力的長輩,到了晚年因為感染截肢、失智,逐漸變得沈默寡言,「最後文章伯很多人都不記得,可是他還記得我,後來因為失智會抱怨,我就陪他去記憶他人生很棒的時候。」這份真誠的陪伴與理解,為整部影片添上感性溫暖的基調。


直到今天,只要院民向外界介紹她,第一句仍是:「她就是凌晨三點來拍文章伯的那個女孩。」儘管已過了20年,她曾陪著院民走過無數次陳抗、把《大風之島》帶上坎城與金馬、奪下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但在阿公阿嬤心裡,她仍是那個騎著機車、帶著相機、台語不太流利,但總是坐下來慢慢聊天的雅婷。也因為那些深刻的相處,她相信拍攝不是為了凝固過去,而是參與一群人抵抗遺忘的方式。
採訪撰文/宋家瑜
責任編輯/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