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惡女》這部電影之後半年,邵雨薇做了很多事情。那段時間,她幾次與諮商師相約晤談,去算塔羅牌,到廟裡拜拜,還找了算命師,甚至嘗試過催眠,因為那時她常常焦慮、焦躁、低落,而她想要努力幫助自己趕快離開這個狀態。

她說,她什麼都試過了,「但到現在是否有調整完,我還是不確定」。

電影《惡女》劇照

角色太介入人生,無法辨別現在到底是不是自己

黃立美是她在《惡女》中飾演的角色,邵雨薇說,即使在殺青的半年之後,面對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時,她都還會經常在腦中聽到黃立美的聲音,告訴她該怎麼去感受、去理解。

邵雨薇坦言《惡女》迎來從影以來最困難角色

立美的聲音不只頻繁出現,而且都搶在邵雨薇自己本來的聲音之前說話,甚至常讓她在一時之間,無法辨別情緒究竟來自立美還是她自己。說到這裡,她拿起面前的礦泉水:「比如我覺得『這瓶水很好喝』,這是我本人的想法。但立美就會先出來說:『為什麼不是拿別的牌子?這不是那個我想要的牌子。』」正是這兩個聲音的拉扯,讓她在那半年之內非常迷惘、困惑。

回溯邵雨薇在準備《惡女》表演的過程中,她完整且細緻地想像了立美的性格、經歷、思考模式,「從她出生那一刻,到戲裡的每一個人生狀態,我都要知道發生什麼事情」。而且,有了想像還不夠,她開始在日常生活中開始按照立美的方式去思考、去感受,她想要「進入」立美的人生,但反而讓立美住了下來,成為她心裡總是搶話的另一個聲音:「立美有點太過介入我的人生」。

邵雨薇在準備《惡女》表演的過程中,完整且細緻地想像了立美的性格

可以是渴望壯大的女孩,也可以是送屍體的貓 

這已經不是邵雨薇第一次這樣投入,當她出演《愛的3.14159》中的趙圓滿時,她為了這個角色一直在心裡不斷揣想「自私」是什麼意思,而一個會被朋友認為自私的「壞人」,可能怎樣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對的?

《愛的3.14159》劇照

在這個思考的過程中,她頻繁地需要進入「自己很不舒服的狀態」。在經歷這段過程之後,她也終於建立出一個完整的角色聲音:「大家都以為好朋友要待在同一條船上,但我們現在都那麼遜,我永遠都幫不了你們。我們現在都在同一條船上只會一起淹死,我先把你們拋下,去壯大我自己,才能回來救你們。」

當然,也不是所有角色都如此複雜,《樓下的房客》中冷酷的張穎如就比較「單純」,她說,她會讓自己彷彿不再有人類的靈魂,成為一隻貓,「你只要了解貓的習性,她殺人就像貓去抓老鼠或者蟑螂,把她弄死、玩一玩、送給主人,說『這是我送你的禮物』──這是一個很單純的、動物性的狀態」。

《樓下的房客》劇照

不過,對邵雨薇而言,黃立美這位她心中的新住戶,卻又比「渴望壯大的女孩」和「送屍體的貓」更加難纏。這是因為,邵雨薇對這個角色的想像是以「病態」為核心,因此她不但必須思考病態的人會怎樣對自己說話,還需要學會如何這樣對待自己。

為戲自我為難,身邊的人都感到害怕

病態是什麼意思呢?邵雨薇首先提到這個角色「做模範生」的執念,她總希望所有人都覺得她毫無缺陷,相信這樣大家才會喜歡她。「她不懂得怎麼愛人跟愛自己,覺得自己得要用別人喜歡的樣子生存下去」。對於這點,邵雨薇的想像非常具體:「立美會最喜歡紅色,但是她會不敢說她喜歡紅色,因為她不想讓爸爸認為她是個高調的小朋友,所以,立美會跟爸爸說自己最喜歡藍色,而且她還會相信這只是個善意的謊言。」

從這個原則延伸,邵雨薇也判斷,黃立美的核心並非邪惡,而是總需要找到保護色來隱藏自己,讓自己看起來完美,因此不斷自我控管。這樣的扭曲與控制雖然沒有寫在劇本中,但透過每一次讀劇本、對戲的過程,在腦中建立出這樣的聲音,她甚至主動向導演提議加戲,以更清楚展現黃立美的心境轉折。最好的例子,莫過於一段立美在浴缸裡自慰的戲,那段戲有聲音、有動作、有表情,穿插火熱的性幻想片段,呻吟充滿情慾。

邵雨薇認為《惡女》角色黃立美的核心並非邪惡,而是總需要找到保護色來隱藏自己,讓自己看起來完美

她認為她需要交代立美如何找到「打開慾望的鑰匙」,怎樣開始有意識地開始解放自己長期壓抑的那一面,所以除了自願拍攝這段裸戲,她在腦中甚至連鏡位都已經有想法,在提議的同時,她也詢問導演是否可以用由上而下拍攝的鏡頭拍攝她的背。

這不只是為了表達情慾,反而是因為她腦中也已經有一個具體的畫面:從她赤裸的背上,她要讓觀眾看到自己一節一節的脊椎骨,呈現出病態的瘦,得像是恐龍的化石一樣──因為她知道,黃立美對身材的追求也一定是病態的,「我一直都偏瘦,但我從來沒有在健身房捏過自己的肥肉,因為我覺得不重要。但讀了劇本之後,我就開始捏自己比較多肥肉的地方。」就這樣,邵雨薇跟著自己的角色自我控管、自我壓迫、自我為難。

「我當時沒有覺得害怕,但當時身邊的人都會覺得害怕,覺得我變得很可怕。」回憶起拍攝《惡女》的那段時間,她不只經常冒出負面的念頭,而且很常頭痛,身心狀態都承受極大的負擔,「我感受到立美對於很多事情的壓抑,以及她想要追求的到底是什麼,這些讓她很痛苦,所以也讓我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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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沒錢吃飯瘦到腿快要斷掉,也不敢讓家人知道

面對這樣的辛苦,「努力」是邵雨薇承受的方式,因為她既不想丟臉,也不想辜負別人。而在高雄的家人,尤其是她經常考慮的對象:「我不想來到臺北,卻被人家看到我的成品只有那樣,會讓他們丟臉,也辜負他們對我的期望。」

因為自小家境窮困,邵雨薇從國中時就要每天花四、五個小時打工,送飲料、賣衣服。意外被邀請上通告、踏入演藝圈後,她不僅不停試鏡、四處爭取工作,而且仍然同時經營網購事業,每天要自己搬運一堆衣服上下樓梯。她回憶:「我上臺北之後不敢讓家人知道我很辛苦,那時候超級超級瘦,瘦到我媽看到就會說『你是有沒有吃飯?腿快要斷了』,但我是真的沒錢吃飯」。那時的邵雨薇,已經比同齡人更知道如何承受辛苦,知道必須持續努力。

邵雨薇母親(翻攝邵雨薇IG)

而她的努力從第一次表演時就已經開始這麼做,沒有考慮過有別條路。

那場表演距今已經超過十年以上,成品並沒有正式發行,只是一群學生的畢業製作,酬勞當然也很微薄。即使如此,在拍過那麼多作品之後,她到現在還是記得她那時對那一個角色的想像。

那一次在畢業製作中的演出,對於邵雨薇的意義,不只在於讓她理解當演員是什麼意思,而也在於讓她對表演的力量感到震撼。之所以震撼,則正是因為是她全心投入揣摩另一個人的經歷與性格,因而被吸引:「這就是表演的魅力,讓我能去感同身受」。

從那部戲開始,邵雨薇說即便再累、再苦,她也要當演員,「我好不容易找到夢想了,人生要找到夢想沒那麼容易,而且又有機會執行,我一定要拚一些什麼」。

寫散文治癒內心崩壞,終於和過去的自己和解

那段時間,她在經濟壓力下,對自己承諾必須在25歲以前有所成就,這使得她的企圖心又更強,拿到每一部劇本都花非常多的時間看,完整想像這些角色的聲音,她試鏡屢屢成功,試什麼上什麼。

但是,療癒她的並不是這些肯定與成就。對邵雨薇而言,每當她接演不同角色,她就又會一次又一次建立出一個角色的聲音,想像一個人物的故事,並去揣想不同人在不同背景下的情緒、思考與觀點。以她自己的用詞來說,每一次演戲,就是親自站上不同的「人生立場」。

邵雨薇認為,每一次演戲,就是親自站上不同的「人生立場」。(圖翻攝自邵雨薇IG)

正是體驗不同的人生立場,發揮了治癒邵雨薇的功效。她說,「小時候的個性比較有稜有角,比較強硬,比較愛面子,但在投入這麼多角色、揣想各種不同的人生立場之後,發現自己比較能了解人,因此也比較容易放下執念,更不會被困住。」談到這裡時,她笑出了聲音,分享這也讓改變她對待人的方式,變得更加「佛系」了一些。

而能夠療癒邵雨薇的,還不只有表演而已。她也透過其他不同的方式,表達她對事物的感受、思考。2021年邵雨薇出版自己的散文集《致,一直過於努力的妳》,那次寫作的經驗對她來說,真正治癒了自己心裡曾經崩壞的地方。

她打了個比方:「假設我的內心是一條道路,我至少不會一直踩到坑洞摔倒,可以去填補這些坑洞,或者在走路的時候發現這裡有一些坑洞,可以順利地走過。」是這樣的過程,讓她終於能與過去的自己和解,也「讓我與過去無法和解的人,在我心裡能夠和解」,甚至還讓她終於願意在需要的時候找人求助。

2021年邵雨薇出版自己的散文集《致,一直過於努力的妳》。(圖翻攝邵雨薇IG)

創辦數位雜誌《Vénus》,留下不過季的自己

在夢想與療癒之外,創作與表達對邵雨薇還有第三層意義,也是她2021年年初創辦數位雜誌《Vénus》的動機。

她提到雜誌中每一個企畫,她都要主筆文字,參與攝影,每個主題也都是自己構思、自己思考造型。她已經如此忙碌,為什麼還想做這件事?邵雨薇是這樣想的:她還是很認真投入那些一次又一次的表演,可是,這些戲劇作品不但是在比較高壓的狀態下產出,而且許多都可能成為「快時尚」,檔期一過就沒有了。

邵雨薇創辦雜誌《Vénus》(圖翻攝《Vénus》IG)

她不希望自己只有這樣,所以,她開始思考要怎麼留下一些專屬於她的作品,是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藉此能更認識自己,也讓別人看到這一面的自己。

像是在《Vénus》的一系列作品中,有個系列是她潛水的照片,一旁的文字並列著「窒息」與「屏息」這兩個單詞──同樣是停止呼吸,卻有不同的意義。這組對比來自她在學習潛水過程中,從本來不會游泳,克服一次又一次在水中無法呼吸的無助感,終於學會自主閉住呼吸──她寫道,成功閉氣那一刻,她眼前「閃過去很多窒息的時刻,我在屏息時輕輕地笑了」。

邵雨薇創辦雜誌《Vénus》(圖翻攝《Vénus》IG)

到了這個階段,邵雨薇當然仍追逐夢想,也仍需要自我療癒;所以,她依然全身心投入角色,讓角色的聲音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同時,她也依然想著要體驗各種不同的立場,並且不忘修補自己心中的坑坑洞洞。現在的她想要追求的還不只如此,「我想要留下的是一些永恆」她意味深長地說著。

現在的邵雨薇想追求經典也想追求永恆。(圖翻攝自邵雨薇IG)

採訪撰文/謝達文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