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喜歡那種昏黃的小鎮、很懷舊的氣氛,會有種想要去探索的神秘感。」動畫《幽暗小徑的鬼》導演王登鈺說,那是他印象中的童年景色:夜路旁,燈未熄滅的菜市場,入口的豬肉攤架上空蕩蕩,「哇,這裡頭會有什麼神秘的東西在裡面嗎?」

在童年印象的帶領下,王登鈺的作品總是詭譎,並帶著奇幻色彩,有些觀眾會說自己不懂其意,但獨特的畫風總讓看過的人難以忘懷。他以《金魚》拿下2019年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紅尾巴》獲頒2023年安錫動畫影展VR水晶獎,最新的短片動畫《幽暗小徑的鬼》也再次入選多國影展。

2019年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金魚》

特幹七形象來自東京硬派刑警,黃信堯頹廢旁白成完美配音人選

《幽暗小徑的鬼》是從王登鈺的第一本圖文書《幽暗小徑之風景》改編而來,故事以白色恐怖為背景,跟隨特幹七臥底潛入地下政治集會,愛上幹部施水芳,在她被蹂躪過後,沿著她的血跡走上幽暗小徑,進入一個充滿鬼怪的奇異世界。他原本是要畫成漫畫,但工作太忙遲遲未推進,後來看到「公視新創短片公開徵案」便把故事初步的架構拿去投,沒想到中了,便開始著手改編。

圖文書裡的故事來自王登鈺的夢境,以第一人稱的觀點述說,像是一篇遊記,在陰間與陽間的交界處穿梭,「其實那可能也連結到我童年的某些記憶,再加上一些虛構的想像,滿足我當時創作和表達的慾望。」那時是2008年,他的創作也才剛起步。

至於為何改編成動畫後把自己換成了特幹七,把回憶改為白色恐怖,王登鈺說其實沒有特別原因,只是之前《金魚》的故事關乎政治,便想在《幽暗小徑的鬼》中也加入一點,搓揉搓揉就變成現在的樣子,那更像是場靈感的實驗,「其實我創作沒有那麼目的性。」

特幹七的形象來自一本日本攝影師渡部雄吉拍攝東京刑警偵案的攝影集《張り込み日記》,裡頭的刑警穿著風衣帶著帽子,硬派帶點落魄的形象讓王登鈺印象深刻。但也讓他苦惱特幹七聲音該由誰來詮釋,正巧電視上播著《大佛普拉斯》,裡頭黃信堯的旁白帶點頹廢感,成了王登鈺心中的完美人選。而故事中的施水芳致意著白色恐佈的受難者施水環,劇情與她的歷史雖然沒有直接關聯,但王登鈺事後在梳理故事時突發發覺,她遭受的迫害也正好借代了台灣曾經的命運,在追求自由的路途遍體鱗傷,「你翻開台灣的歷史,其實也就是一條血路。」

著迷悲傷和失望的故事,歷史的傷痕不能被忘記

無論漫畫或動畫,王登鈺的創作大多都帶些政治性於其中——尤其是二二八事件,當問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政治感興趣,他反而更好奇,「為什麼會有人對於政治沒有興趣?你不去在意他,最後當你的權利受到受損時,要在意它就太晚了。」

《幽暗小徑的鬼》製作過程

18歲那年王登鈺讀了《二二八消失的台灣菁英》,裡面書寫著成陳澄波、張七郎等社會菁英遭受社會迫害的故事,讓他大為震驚,「那時候才知道原來台灣有這種歷史,是我們從來不曉得。」但更震撼的,是他的父親也曾親身參與當年「雄中自衛隊」,才讓他發現,自己原來和這段過往這麼靠近。

時至今日,二二八留下的傷痕還未撫平,許多錯誤沒被承認。對於有些人不把這事件當一回事,王登鈺很難接受,「大家看社會新聞事故時會有同情心,但為什麼會有些人對於二二八事件沒有感覺,白色恐怖這段期間死了多少人啊。但或許,也可能是因為台灣人的民族性比較和善、感性、沈默吧!」

對於現實的不滿與憤慨,讓青少年時期的王登鈺總聽著地下電台、濁水溪公社,不屑當時大眾熱愛的《豬哥亮歌廳秀》,每年追著金馬影展的歐洲獨立電影。這種看似有點地下的興趣,還有不喜歡檯面上的世界就挖掘檯面下的作風,恰似《幽暗小徑的鬼》裡的特幹七,因不滿體制而追隨施水芳走入幽暗小徑。旅途之後,特幹七在主管面前點起的柴火,像是他心中逐漸燃起的反抗意識,「過去也曾聽過監控者受民主人士潛移默化影響而改變了思想。其實台灣的民主化一直都是靠著星星之火各處點燃才開始的,這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他筆下的故事總是悲觀:《金魚》在一陣反抗後,舊的領導死去,新的領導卻立即上前頂替;《幽暗小徑的鬼》裡的施水芳為了自由發聲,卻死得無比淒慘;就連漫畫《秘密耳語》裡拯救世界的機械小男孩「秘密」也被校園霸凌,根本沒有人關心他。

「我喜歡比較悲傷和失望的故事。」王登鈺說,雖然悲觀,但不至於絕望,「任何東西就是慢慢的會變質、毀壞,這是勢必發生的。但新的東西出現會取代壞的東西,他可能有他好的一面,這是一代接一代的新陳代謝,自然定律啦。」他悲於現在的壞,喜於這個壞在未來可能被汰換。

曾鄙視《豬哥亮歌廳秀》,現在理解社會不只有菁英的娛樂

「不過現在那種太沈重的電影我會看不下去,我喜歡看《豬哥亮歌廳秀》」王登鈺笑著說,畫圖的時候他總會從YouTube點開過去豬哥亮的節目,當成背景在播,「就讓我喘口氣吧,賺錢已經很累了! 」

過去是為了叛逆否定《豬哥亮歌廳秀》,長大後是為了放鬆而重新回顧這個節目,「它就是屬於金字塔結構最下面那層的娛樂,那才是大家有共感的東西,他只是體現在表演上。」上個世代有《豬哥亮歌廳秀》,這個世代則是《康熙來了》,王登鈺說,那就像是被提煉出來的社會縮影,這個社會並不是只有菁英的娛樂及想法重要。

另外一個影響王登鈺許多的,是動漫,從超人力霸王、假面騎士到原子小金剛,他說他人生第一個會寫的複雜國字,就是超人力霸王的「霸」。每天看動漫、收集公仔,耳濡目染下成了他的藝術養分,「但有時候也會有困擾,要怎麼去迴避,不能變成抄襲。看太多反而也是會形成一種煩惱跟障礙,你要怎麼去創新。」

超人力霸王劇照

台灣動畫短片雖然百花齊放,創作者推長片仍像豪賭

但許多的創新,確實也得來自於某種程度的「致敬」,像是《秘密耳語》裡的主角秘密,形象便與手塚治虫的《原子小金剛》相似,王登鈺確實借了點小金剛的影子,想去挖掘保衛世界的英雄背後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可能是個傻孩子、是被霸凌的對象,私底下與檯面上的故事往往是截然不同。世界上已經有太多故事,有些想法的相近很難躲避,但最重要的,是想述說的核心是什麼。

台灣的動畫產業正逐漸改變,王登鈺說尤其是近年的動畫短片特別精彩,因為各式短片輔導金的挹注,讓許多創作者的精彩作品得以誕生、被看見——《幽暗小徑的鬼》就是其一,不過他認為,距離金馬動畫長片入圍不再從缺的日子,還很漫長。

而動畫短片之所以百花齊放,王登鈺認為是因為短片的製作不需要妥協,「我覺得短片可能需要把油門踩到底,才是比較有價值的。因為真正需要妥協的,是你做長片要拿別人的錢、要針對商業性,得考慮的事情比較多。」如今台灣的動畫長片多是曇花一現,滿懷熱情的製作、卻未必能有等值的品質或票房,在缺乏資金支持長期支持下,很難將經驗累積,創作者的練習機會太少,每次嘗試都像是場豪賭。雖然路途雖遠,但並非望不到前方,王登鈺仍然相信,這股短片在台灣累積出的能量,未來同樣有機會在長片裡綻放。

採訪撰文/麥恩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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