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於1945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距今已近80年,它被視為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全球性戰爭,而台灣人在當中扮演的角色極其矛盾:受日本殖民被歸於戰敗的軸心陣營,戰敗後又回歸勝利方的同盟陣營,而那些穿著日軍軍裝的台籍日本兵即面臨嚴重的自我身分認同問題,《聽海湧》導演孫介珩說:「美國人可以拍日本人偷襲珍珠港的英勇反擊,日本人也可以拍神風特攻隊為國壯烈犧牲,每個國家都可以拍自己觀點的二戰,但台灣好像一直很少有這樣的作品,所以我們就覺得應該要拍一個從台灣人的立場來看二戰的故事。」

走進中山堂時是日本人,走出去就變成中華民國國民

高中歷史課本上有過那張讓人記憶深刻的台灣光復老照片:日本人遞投降書,中華民國代表接收投降書。歷史性的政權轉換時刻,對生於現代的人們看來覺得理所當然,但對當時的台灣人來說,其實是難以言喻的混亂,「走進中山堂的時候還是日本人,走出去就變成中華民國國民了。不是只有國籍變更而已,語言、生活習性、職業,甚至是在社會上生存的方式,所有東西一夕之間改變。」這張歷史照片使孫介珩充滿疑問和好奇,即為《聽海湧》的創作起源。

1945年中華民國將領在臺北公會堂(中山堂前身)代表同盟國接受在臺日軍投降。(維基百科)

《聽海湧》從前製、拍攝到後製歷時四年,而光是田野調查和劇本撰寫這兩項工作就耗費大半。孫介珩和編劇蔡雨氛不斷順藤摸瓜閱讀史料,先於歷史著作《終戰那一天》讀到「台籍戰俘監視員」的相關資料,他們作為非正式士兵協助日軍管理俘虜,受於指令,直接或間接參與虐待或屠殺;後又參考李展平老師的《前進婆羅洲—台籍戰俘監視員》、《戰火紋身的監視員》等紀錄書籍,從而了解到這些台籍戰俘監視員在戰後所面臨的極端狀況:因參與屠殺無法立即返回家鄉,而是直接被送上國際刑事法庭,「這根本不是他們能不能接受這個事情的問題,是他們甚至連選項都沒有。」這些老兵到底經歷了什麼?多少的矛盾與迷惘?到底屬於戰勝方還是戰敗方?台籍戰俘監視員,也就成了《聽海湧》的主角,透過一場「戰後審判」,呈現戰爭下無解的衝突與無奈。

《聽海湧》製作前前後後歷時四年,中間經歷疫情也沒有停止田野調查。

孫介珩希望故事盡可能宏觀,同時又保有戲劇張力。「我們不希望只看一個面向,所以後來又去找了澳洲法庭的審判資料,裡面有關於台灣人被列為被告的紀錄,還有被送去南洋幫日本人辯護的日本律師,他們的資料裡也留下對台籍日本兵的描述,甚至有其他生還俘虜的回憶錄。」資料龐大,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可也使這些台籍戰俘監視員的生命輪廓更加清晰。

 吳翰林扮演的新海志遠,因戰俘監視員的身份被送上國際法庭受審判。

大學歷史系出身的孫介珩,期望《聽海湧》能帶領觀眾從各方角度觀看二戰歷史,「你會發現每個立場都是對立的,這些對立全部被丟出來之後,它其實是一個非常大的衝突,而且是無解的。那些被告台灣人站在法庭上聽到各種爭執,大家說的好像都有道理,但好像也沒什麼道理,所以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不過孫介珩認為這畢竟是一齣戲劇,所以依然將故事性和角色衝突作為劇本第一考量,「一個沒有觀點或是過度客觀的東西,我們覺得它很難會是一個好故事,因為觀眾無所依,觀眾會覺得那就像是報導、一個相對客觀的紀實影片。」

背景音取自婆羅洲,打造氣候、雨林、海岸氛圍

《聽海湧》事件發生背景為南洋婆羅洲,全劇五集,分別以「黑鳶」、「赤陽」、「強風」、「侏儒象」和「海湧」等婆羅洲鮮明象徵緊扣故事核心。然而實際上,整部劇是在南台灣的高雄、屏東、台東等地完成所有拍攝,孫介珩不諱言表示,礙於預算考量,到婆羅洲勘完景後就知道不可能在當地進行。

黃冠智飾演的新海輝後成為管理戰俘的小隊長,監督他們執行營造工作。

不過為了於劇中最大程度再現婆羅洲潮濕悶熱的熱帶叢林環境,孫介珩與團隊前往婆羅洲勘景時特地帶著錄影、錄音設備,將收集到的野生動物、森林、山景等畫面融入劇中。他也特別提及,整部劇有七成以上的背景音確實來自婆羅洲,劇組於勘景時採集到了不同氣候、晝夜、雨林、海岸等環境音素材,經音效師扭轉再造,變成各種新聲音以營造真實氛圍,「雖在台灣拍,但我覺得觀眾確實是可以在裡面感受到婆羅洲的很多元素。」

「異鄉感」的關鍵特徵在高聳參天的椰子樹,這是在台灣取景。

拍攝主場景「戰俘營」則在高雄,然而營外的海灘卻拉到了台東海岸。孫介珩表示,「聽海湧」這件事對劇中三位主角新海志遠(吳翰林飾演)、新海輝(黃冠智飾演)、新海木德(朱宥丞飾演)來說,是一件近乎儀式感的事情,「聽海聲就會想到家,你就可以繼續下去,你就知道你的目標在哪裡,目標就是要回家。」因此這片海要能展現「身處異鄉」之感,才能連接「想回家」的期盼,而「異鄉感」的關鍵特徵就在於高聳參天的椰子樹,「場景組應該繞了整個北回歸線以南的所有海岸線,我們才找到那一片椰子樹超級高的海岸,才像婆羅洲。」孫介珩認為,創作者的慾望和想像力總是無窮盡,所以在有限的預算下,盡可能使畫框內呈現出的質感具備說服力,是導演需考慮並做取捨的關鍵。

吳翰林、黃冠智和朱宥丞在《聽海湧》詮釋三個兄弟的情誼。

演員橫跨多元國籍,僅施名帥角色有參考原型

《聽海湧》是孫介珩首次執導的短篇劇集,並且是部史詩般的戰爭劇,與他先前拍攝的短片作品「海岸線三部曲:《乾兒子》、《等歸人》、《第一鮪》」相差甚遠,跨度像是越級打怪般,不只場面調度龐大,演員群也特別多元,涵蓋英國、日本、美國、澳洲和馬來西亞等不同國籍。當中除了吳翰林、黃冠智和朱宥丞三位主要演員外,塚原大助、松大航也等日本演員的戲份也相當吃重。選角時劇組特地透過日本經紀公司,在新宿舉辦了試鏡,「我希望日本角色就都是日本人演。比如說指揮官(塚原大助飾演),他是一個對儀表、年齡、演技爆發力都有滿高需求的角色,不是誰都可以來扮演的。」

《聽海湧》演員涵蓋英國、日本、美國、澳洲和馬來西亞等不同國籍。
《聽海湧》演員涵蓋英國、日本、美國、澳洲和馬來西亞等不同國籍。

而劇中新海志遠、新海輝和新海木德三位主角的設定,是孫介珩從大量史料中的不同真實人物的經歷,分別擷取再揉合而創作出來的,但三個角色卻也實實在在呈現當時代台灣年輕人的不同樣貌:無明確認同感的志遠、積極爭取日本認同的輝、迫於現實生活需求的木德,「那時候的台灣人有非常多面向,無法一言以敝之,是極其複雜矛盾的。」而這些一直被刻意隱藏的身份認同問題,直到三個人被赤裸裸地丟上法庭直面時才徹底爆炸,迎向了故事的最高潮。

朱宥丞飾演年紀最小的新海木德,呈現當時代台灣年輕人為家計選擇從軍的無奈。

唯一一個有較為明確參考原型的角色,是施名帥所扮演的中華民國領事代表羅進福,「史料中確實有這樣一個人被日軍抓進戰俘營,包含他的家人也一起被抓。但只有這個設定是有真實的人物,發生的事情完全是杜撰的。」羅進福這個角色和三位主角說著同樣的語言,但卻站在極端對立面,這就造成巨大衝突感。孫介珩說,這樣的劇本發想並非刻意為之,而是在田調過程順著歷史脈絡去創造故事。

此外,人物設計也參考了歷史學者陳柏棕的著作《護國丸:被遺忘的二戰臺籍海軍史》,「我覺得他好有sense,他覺得口訪外,還可以直接架一台攝影機。」所以老兵所有的口述內容被全程記錄,那是一批大量且珍貴的資料。透過影像,孫介珩得以直面那些多已逝世的老兵,「當他講到在戰地發生的恐怖事情的時候,那個遲疑、那個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講,或是想不想再回憶起的神情,我們透過那些影像完全可以感受到。」戰爭造成的傷害是永久性的,不會因著戰爭的結束而消失。對那些走過死陰幽谷的生還者而言,那是終其一生都散不去的黑影。

孫介珩導演於《聽海湧》中的拍攝主場景「戰俘營」。 

《聽海湧》2024年3月於法國里爾影展放映獲得許多外國人迴響,「他們完全理解故事裡那些人的無奈,因為德國納粹的侵略佔領,和台灣某些情境是類似的,那是跨越語言、地區、種族、宗教的。」孫介珩希望藉由這個故事能拓寬觀眾看待世界的方式,「在講台灣的二戰故事,但不是只有台灣人在裡面。世界各個國家、民族,在二戰經歷的那些不同的事情,好像都串起來了。」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聽海湧》公視+ 線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