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個和電影裡一模一樣的櫃子,放滿了獎狀獎盃,我每次回到老家看到那個東西的時候,我都還是會心有餘悸,覺得好像是什麼牌位一樣。」《鬼才之道》雖然是部喜劇,但卻是導演徐漢強寫起來最痛苦的劇本,三年來的醞釀過程彷彿一場漫長的心理諮商,赤裸的揭露自己最脆弱的部分,「在我的成長背景裡,爸媽從小就鼓勵我們要出人頭地、要做出成績、要得獎,雖然他們是用很溫柔的方式在鼓勵我,但是那個東西會內化,變成好像你一定要『被看見』你的努力才算一回事,所以我每次看到這種徒勞無功的努力的時候,就會覺得很悲傷。」

《鬼才之道》就是描述這一場註定沒有結果的奮鬥:一個活著時候沒有存在感的人,可能連死後都沒有嚇人的才華。

《鬼才之道》憑藉精心的劇情巧思和極具魅力的演員陣容,獲得多倫多影展的高度評價。(左起)演員 百白、王淨、陳柏霖、導演徐漢強。(牽猴子 提供)

不能太厲害的都市傳說,跳樓是最簡單的方法

而每一個鬼在《鬼才之道》裡也都必須有一個獨家的才華,才能免於被消失的命運:凱薩琳(張榕容 飾)身為旺來飯店的扛霸子,如《大法師》一般的猛然折腰後快速爬行堪稱經典,「我們想表現當女鬼真的很辛苦,像是在為五斗米折腰,然後怎麼折比較可怕呢?就是反過來對折。」相對老派的嚇人方法,潔西卡(姚以緹 飾)身為新生代的女鬼,必殺技就是詛咒影片,透過病毒式傳播還能拓展海外市場,讓看過影片的人都「中邪」,這樣的橋段很明顯在致敬《七夜怪談》,徐漢強認為,貞子這個角色歷年來一直重拍,從錄影帶進化到DVD,進化到網路再進化到智慧型手機,可以充分感受到女鬼的與時俱進。

張榕容(右)為戲苦練,多次下腰都是親自上陣。(牽猴子 提供)

但不管是苦幹實幹的資深女鬼,還是新媒體時代的網紅女鬼,都擁有自己的都市傳說,而什麼都不會的「同學(王淨 飾)」到底該在片中做些什麼,才能帶領觀眾到劇情的高潮,這讓徐漢強也傷透了腦筋。

「我們想過了好多種,像是《鬼修女》、《厲嬰宅》但都好像覺得有點太厲害了,我覺得她好像做不到。畢竟她是一個連肢體都不太好的人,你要她一夕之間突然變強人有點怪。」徐漢強笑著說,最後團隊想出了一種最不用努力的方法,就是「跳樓」,不像凱薩琳和潔西卡需要多餘的演練和排程,只要被踹下去,摔在活人前面站起來就能締造超高收視率,這是鬼片不敗的橋段,也是最適合沒有才華的人能成功的方法。

王淨克服懼高呈現突破性演出,期待招牌台詞「好恨啊!」成功逗笑多倫多影展的影迷。(牽猴子 提供)
王淨克服恐懼拍攝掉落在招牌的畫面。(牽猴子 提供)

徐漢強和王淨的巨大共鳴,冒牌者症候群的情緒渲染

最沒有才華的角色「同學」,卻找了現在被視為最有潛力的演員王淨來演出,這個外界看來衝突的決定,卻是徐漢強心中的一時之選。因為拍攝電影《返校》而結緣,徐漢強和王淨認識了將近五年的時間,了解她古靈精怪的外表下,有一個很陰鬱的部分和自己十分相像,「她和我一樣有很嚴重的冒牌者症候群,我們都是希望大家不要再誇我們,我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那麼好,然後我們都不太敢看自己拍的東西。」

電影《返校》是他們人生的一大轉捩點,將兩人的事業推上了高峰,「我覺得她一定可以理解我,一個演員20歲的時候就爆紅,所有媒體都注視著她,好的壞的一夕之間都被放的很大,那一瞬間你就變成一個咖了。」徐漢強說,他們都是對於他人目光會感到不自在的人,但因為背負著很多的期待,自我價值觀容易變得混亂,也容易因為這樣的性格受到傷害。

「同學」有著徐漢強大量的自我投射,也融合王淨本人的角色性格。「好恨啊」是原本角色設定上的口頭禪,從一開始的虛軟無力,進化到極具張力的怒吼,而真正的怨念,其實都是恨自己的不成材,徐漢強說,這樣的心情王淨不用教就懂,情緒的高度渲染力甚至最後也影響到其他演員,讓所有人跟著她一起抱頭痛哭,「她那時候跟我說,她很像靈魂出竅,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鬼才之道》王淨爆哭吶喊「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逼哭全場(牽猴子 提供)
《鬼才之道》「旺來五人幫」(左起)瘦瘦、陳柏霖、張榕容、王淨、百白全員寒流濕身於山路拍攝熱血奔跑場景(牽猴子 提供)

符合演員的「人體工學」,每一個角色都是驚喜

這種符合演員「人體工學」的角色設計,是徐漢強一直以來做戲的方法,「其實我很相信一件事情,就是你如果可以讓演員舒服,你才會得到好的表演,所以我從來不喜歡去讓演員硬拗成某種樣子。」在劇本寫到一個階段的時候,徐漢強就會找演員一對一的聊角色,包含他們在什麼樣的時空做什麼樣的事,他們會有什麼樣的抉擇,這樣的共創會讓角色有驚喜,也能展現演員不一樣的狀態,「我覺得演員很可憐的地方是,她們拿到什麼角色就要演什麼角色,所以如果你的戲沒有在這個人身上,或是他沒有發揮空間的時候,就會變得很單面向。」

徐漢強舉例,原本張榕容飾演的凱薩琳,是想要像《穿著Prada的惡魔》裡梅莉史翠普那樣的刻薄,但因為張榕容本身的傲嬌和溫柔特質,讓這個角色變得更可愛,「她一直接的戲都好嚴肅,但我們就想說,你明明就很ㄎ一ㄤ,你應該來演一個很好笑的東西。」;而陳柏霖飾演的Makoto原本定位是一個油腔滑調的帥哥,但因為他本身擁有大男孩的呆萌感,所以慢慢地讓Makoto變成維持團隊感情的重要角色,劇中他生前的成名曲〈愛的視線〉更成為「旺來飯店組」的氣氛炒熱定番道具,同時也拉近了凱薩琳和「同學」師徒二人的距離。

張榕容在《鬼才之道》呈現出霸氣鬼后凱薩琳的風範(牽猴子 提供)
陳柏霖於《愛的視線》中克服「恥」度,拍攝現場工作人員全笑翻(牽猴子 提供)

彩度和季節是做鬼關鍵,江湖稱號也有彩蛋

不過,對徐漢強來說,《鬼才之道》最難的不是演員,而是如何展現劇中鬼與活人的差異,還有每個角色的視覺特質。徐漢強說,團隊曾經想過是不是要靠畫黑眼圈、把臉塗白,或是像香港殭屍片一樣畫誇張的腮紅來呈現「鬼」的樣子,後來怕整體感覺太粗暴,才改用一種「違和感」來處理,「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我們裡面所有的鬼身上穿的衣服彩度都比活人高,活人都是穿黑白灰,或是淺咖啡色、卡其色,但鬼的顏色都超大,」除了凱薩琳一身黑、潔西卡一身紅外,就連Makoto身上也是色彩繽紛,凸顯出視覺的微妙反差。

曾以《江湖無難事》榮獲台北電影獎最佳女配角獎的姚以緹,飾演新生代女鬼天后「潔西卡」。(牽猴子提供)

「另外還有一個細節是『季節』,故事中設定的季節是夏天,就是中元節附近,但你看像『同學』就穿得超厚,一個背包還有大夾克,裡面穿好幾層感覺就是冬天的打扮。」徐漢強認為,他們希望這些角色保留原本死掉之前的樣子,反映出他們的性格與時代,所以時間感會有點錯亂,讓觀眾覺得好像有點「怪」,進而感受到這個角色好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王淨(上)在《鬼才之道》中飾演一事無成的菜鳥鬼引共鳴(牽猴子 提供)

除了視覺上的差異外,鬼的「名字」也是幕後團隊精心設計過的結果,「我們其實有陣子覺得那很像日本不良少年漫畫會有的稱號,像是什麼三班的『猛虎』,四班的『不死鳥』那種。」摒棄生前屬於活人的真實姓名,用一個能走跳鬼界的藝名闖蕩江湖,更展現角色的強烈個性。徐漢強說,「凱薩琳」的名字是一種直覺,必須是一個大大方方,在哪裡都會發光的名字;「潔西卡」必須要有個「潔」,因為她是個反派心機女,要有一種虛假的純潔感;「Makoto」的日文漢字是「誠」,為了拉攏更多新鬼加入,業務性格會散發謎之自信,即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強大的說服力建立了獨特的個人魅力。

所以相較之下,沒有個性的「同學」反而是最難思考的一個名字。徐漢強說,討論到了最後,採用了一種拍片現場的後設觀點,每個演員和資深前輩都有個稱號或職銜,但有些人如果你沒有特別想記住,你就會稱呼他為『同學』,彷彿他們沒有名字一般,「有時候可能是現場的一些限制,讓你沒辦法照顧到所有人,所以自然而然會出現這樣的階級感。」

導演徐漢強透露在開始寫《鬼才之道》劇本時就覺得王淨私底下的樣子非常適合「同學」這個角色(牽猴子 提供)

無關才華的辯證是假議題,一切可能終究是運氣

《鬼才之道》中有不少本質主義和存在主義的辯證,是先有了意義,所以才誕生到了這個世界上,還是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意義?徐漢強笑著說,討論到了最後變成了一種假議題,因為被看見,才會認為有才華,才會覺得世界是這樣在運作的,但這個「才華」真的重要嗎?

劇中最後在雙鬼皆輸的狀況之下,紅衣小女孩拿下了年度「金鬼獎」,「我們幫這個問題下了一個相反的結論,不管是贏是輸,這場鬥爭終究是空虛的,因為不管你有沒有被看到,你都不會因為這樣而真正肯定自己。」於是,會不會紅衣小女孩的傳說之所以爆紅其實只是無心路過被拍到,一切終究只是運氣,無關才華。

電影中張榕容(左)與陳柏霖(右)初相遇的場景也是取自桃園。(牽猴子 提供)

採訪撰文/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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