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了那麼久,為什麼還沒放下?」這句話不只存在電影《餘燼》中,似乎也是許多社會大眾對白色恐怖事件的疑問。近年來,台灣影視觸及這個題材的作品不少,從《台北歌手》到公視新創電影《黑風箏》,再到電影《餘燼》,莫子儀不只一次的藉由這些劇中的角色,表達對於這個事件的重視與感觸,「如果沒有人願意承認,沒有人願意承擔,沒有人願意訴說,或是揭露任何的真相,就把一切推給時間,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暴力的行為。」

恨進骨子裡的復仇,也有一種細膩和溫柔

白色恐怖時代距今已三十餘年,然而「時間」並未真正讓台灣人民理解事件的全貌。《餘燼》劇情描述屬於受難者後代的憤怒,在心中悶燒成為燎原的大火,最終將自我吞噬,「如果把時間當成藉口的話,傷口是不會消失的。當他再次被挑起的時候,會造成更多的傷害。」莫子儀所飾演的莫子凡,在劇中父親遇難多年後,偶然得知真相,即展開一連串的復仇。但是,這份復仇不是狗血的屠殺,而是一場有點微醺的自我思辯,他抓到了當年出賣父親的特務友人卻只囚禁起來;最後被警察抓的時候,也只開了個空包彈就地伏法,沒有傷害任何人。

「他不是為了要向世界詔告什麼而做行動,他自己知道這是一場玉石俱焚的復仇,最後只能將自己承受的這些悲傷和痛苦,讓他想要復仇的人有感受到。」對莫子儀來說,這次他在這個角色上感受到的,是一種巨大的絕望,他認為,如果是一般的復仇戲碼,確實可能會有很多的情緒波動,但這次的角色,更多的是無奈的眼神,和惆悵的質問,這樣的恨雖然並不外顯,但其實更是燒進骨子裡。

莫子儀舉例,劇中一場和許士傑(金士傑 飾)的對手戲,給觀眾的不是一來一往的唇槍舌戰,而是呈現當莫子凡用許士傑女兒被殺的假消息,讓許士傑情緒崩潰時,鏡子倒影中映出莫子凡滿意的笑容,「我覺得鍾孟宏導演在捕捉角色時,他很節制,他不會刻意去營造一些很宣洩或是很激烈的情境,他反而會透過這些光影還有一些微妙的細節來呈現,我覺得是一種蠻細膩和溫柔的方式。」莫子儀認為,對莫子凡來說,能看到許士傑因失去珍視的人而無助痛苦,他的復仇行動在那一刻就已經完成。

受害者的下一代正在凋零,兇手是誰真的重要嗎?

《餘燼》中莫子凡最後留下了一封遺書,裡面寫著:「那些是知道過去卻假裝不知道的人,但我卻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而真正天真的人,或許就是像我一樣,想探尋真相卻不得其門而入的人。」莫子儀說,寫下這封信的莫子凡,知道他的復仇行為不可能自詡良善,他必然要去承受後果,但是他也不想被他早已不信任的政府給制裁,就像他父親一樣,承受他不想承受的罪,所以他寧願拿性命來交換。

對莫子儀來說,莫子凡這個角色是受難者家屬群像中的一個代表,「如果這些受害者家屬們不願意再承受下去會怎麼樣?」在田野調查時期,莫子儀也發現,受難者後代對這件事有很多不同的反應,有的是一輩子不想再提,希望事情就這樣過去;也有人雖然願意談及此事,但可以感受的到,每講一次,他們的傷口又重新被劃開,「他光是要正常的活下去,背後就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好好活著這件事情,對他們來講就是多大多大的痛苦。」

但是,解決這些心情和問題的方法是找出兇手嗎?莫子儀搖搖頭:「到底誰才是加害者?是行刑的人嗎?還是當初審理的官員?還是更高的行政長官?你很難直接抓出一個人,說他就是兇手。」這一道題,台灣花了很多時間來解,久到如今有許多的受害者們的下一代也正在凋零,莫子儀感嘆地說,或許歷經了兩個世代,他們都沒辦法得到平反,等不到任何的道歉或是補償,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了。

2024年5月,台灣政府設立了「白色恐怖記憶日」,也陸續有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後代互相認識,進而互相理解,「其實這非常感人,我們的盼望是有一天,全國的人民都能對這一段歷史,到底是如何形成的,能有所理解,這些人到底在那個時代當中,是怎樣無奈地背負彼此的命運。」莫子儀進一步解釋,還需要更多全面性的分析和揭露,唯有理解我們的過去,才會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才知道台灣的未來該如何走下一步。

在這個社會上,沒有一個人該被拋棄

「這講起來好像有點一點點哲學,好像有一點嚴肅沉重,沒辦法在第一層就直接表露。」莫子儀收起嚴肅的表情,露出了一點笑容。他其實擔心的,是接下來離這個事件很遙遠的年輕人,會開始忘記這件事,「所以我們可以藉由娛樂的表層,讓大家可以慢慢理解這些歷史的重要性,如果每次都可以從不同的切入點去溝通,總會抓到對這個題材有興趣的觀眾。」這次《餘燼》從一個精彩的緝凶刑偵類型劇出發,吸引對此類型題材觀眾的興趣,而過去白色恐怖題材也透過舞台劇、遊戲、藝術等不同的媒材和載體,試圖接觸更多觀眾,不斷打開大家的討論。

「對於這段歷史的批判,我覺得是很好的,大家都可以用不同角度來解釋,如果可以更了解這件事,就能避免被人家操作和利用這些仇恨的情緒。」《餘燼》在上映之後,獲得海量的兩極評論,對莫子儀來說,沒有一個敘事方式,可以滿足所有的人,但即便是基於大家不同的主觀喜好,都可以促使這段歷史有被重新認識的機會。

劇中的莫子凡,將他的痛轉為恨意,毀滅了自己和其他人的人生,莫子儀在這個角色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孤獨感,「這樣的『餘燼』是很難獨自一個人面對的。我覺得這個社會上,沒有一個人應該被拋棄,每一個族群的傷痛,我們用集體的力量一起去撫平,一起去鼓勵和陪伴,這是我們都應該做的。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冷漠,冷漠會造成疏離,讓社會每個人都分裂成『自己』,那這個社會就會瓦解。」

「餘燼」是電影中”Burn with no flame”的最終解答,這一股慢火,需要長時間的和解,靠的是大家互相支持才能夠逐漸平息,「那份對於傷痛的同理很重要,至少對我來說。」莫子儀淡淡地說。

採訪撰文/朱予安
攝影/W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