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的香港電影總透著一股傳承感,像是卓亦謙導演的首部長片《年少日記》由爾冬陞監製、祝紫嫣導演的首部長片《但願人長久》有關錦鵬提拔、何妙祺導演的首部長片《我談的那場戀愛》則有編劇師父陳慶嘉的協助,吳君如更是不領片酬只計分紅的方式接下此戲,並提攜剛踏入演員一職的歌手張天賦。毛舜筠、鄭秀文及黃秋生等許多之名港星近期也都曾以零片酬或低片酬參與演出,支持新導演的創作。

《年少日記》點出香港教學現場的現況,據香港青年協會調查,有超過6成的受訪者認為學校的情緒教育不足。
《年少日記》劇照

2025年獲得第18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影片等9項提名的動作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傳承感更是濃厚,集結老中青三代港星。故事裡劉俊謙、林峯、胡子彤、張文傑演出的「城寨四子」,由古天樂飾演的龍捲風所帶領,教會他們情意,在逐漸衰敗的九龍城寨裡守護裡頭的居民;反派則是以洪金寶飾演的大老闆為首,唯利是圖,最終被他的左右手,由伍允龍是飾演的王九反噬,走向滅亡。

香港的電影產業似乎呼應著《九龍城寨之圍城》裡九龍城寨的處境。2024年,香港年度票房迎來13年來的最低紀錄(撇除疫情期間),僅13.44億港元,比前一年下跌了6.2%,關了9間電影院,只有1間新開幕。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不過在此同時,香港本土電影票房卻屢破紀錄,上半年鄭保瑞執導的《九龍城寨之圍城》在香港獲得1.13億港元票房,成為第二部在香港票房破億的港產片,更是有史以來香港入場總人數最多的香港電影;下半年陳茂賢執導的《破·地獄》打破前者紀錄,獲得1.6億港元票房,為香港影史票房第3高,僅次《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及《阿凡達》。這也是20年來,首次香港本土電影的票房收入勝過好萊塢電影。

然而,除了一陣破紀錄的歡呼聲外,許多問題也陸續浮現。

《破·地獄》劇照

香港獨立電影的萌芽,故事中能夠打動觀眾的真實理由

如同2020年台灣國片因遇上COVID-19疫情而在本土票房受惠,出現《刻在你心底的名字》與《孤味》兩部票房破億國片,觀眾對於國片的討論與支持有顯著成長,香港也有同樣這樣的現象,因疫情及政治動盪而更加支持香港創作者,《Wave. 流行文化誌》專題報導中便提到有香港觀眾因身份認同而開始關注本土電影。

疫情當下偶像男團Mirror、歌手林家謙等爆紅,2022下半年因防疫政策逐漸寬鬆則迎來一段「香港電影小陽春」,像是《明日戰記》及《飯戲攻心》票房皆衝破7000萬港元,打破疫情前華語片票房的低迷。同一時間也有《濁水漂流》、《正義迴廊》、《白日青春》、《年少日記》等被稱為「四字電影」的新導演作品陸續推出,多以小成本製作,寫實且貼近社會議題。新導演們會在彼此電影上映時互相推薦,也協助彼此的電影拍攝,如《濁水漂流》的導演李駿碩便在黃綺琳導演的首部長片《金都》裡幫忙搭了一角。

《濁水漂流》劇照

不過「慘」字似乎成了這代香港電影的關鍵字。影像創作社「豐美股肥」指出有些電影會在宣傳上情緒勒索,「將香港電影沒落的責任轉嫁到本地觀眾身上,要求觀眾逢港產片就必須要撐,把電影本身的好壞放其次。」網路上也出現認為香港獨立電影多在「賣慘」的討論,質疑為何常以社會問題作為主題,呈現社會邊緣人物的苦與悲,或回不去的榮景,勾起觀眾的憐憫,為議題消費。

但《爸爸》的導演翁子光在《劇夠》專訪中並不認同賣慘的說法,他認為是故事裡的真誠打動觀眾,如今的香港已經不是80、90年代純粹看明星及娛樂的時代。

卓亦謙導演表示:「創作者們都希望透過電影說出感受,在構思這類電影時並不覺得會賣,大家都是嘗試做出直面內心的作品。」他也提到現在香港電影面對製作費的限制,往往難以支持特技、動作的拍攝,導致類型上的限制,「至於是什麼打動了香港觀眾,我想大概是因為這些電影往往反映與自己息息相關的社會面貌和感受吧。」

翁子光覺得現在拍電影的重點是真誠。
《爸爸》劇照

《我談的那場戀愛》導演何妙祺導演則在《聊BAR電影》專訪中提到,創作者都有自己想探討的事情,每個議題也都有適合它的述說方式,如今在香港要開拍電影不容易,會更想珍惜說故事的機會。若香港電影要能成長茁壯,創作者們需分工合作,拍出自己擅長的類型,當時她就是因許久沒能開拍電影的機會而投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並決定要拍一部自己喜歡且擅長的愛情喜劇。

不只《我談的那場戀愛》,2024年能看到許多脫離賣慘標籤的獨立港片,如黃綺琳執導的《填詞L》說著追夢少女青澀、梁冠堯與梁冠舜的首部長片《武替道》從香港武術指導的衰與變去看有毒男子的自省、黃修平導演則依舊發揮他的正能量在新作《看我今天怎麼說》裡從聾人的生活困境點出各種可能性,鍾雪瑩更以本片拿下第61屆金馬影后。

吳君如與張天賦在電影裡談了一場外人難以理解的戀愛。
《我談的那場戀愛》劇照

《九龍城寨之圍城》與《破·地獄》是否成功拯救香港電影嗎?

2024年11月,《看我今天怎麼說》裡表現亮眼的鍾雪瑩與游學修因入圍金馬獎來台宣傳,採訪時常會被問到選擇接演這部電影的契機,兩人都直言他們沒有選擇,那是當下唯一能演戲的機會。游學修也在個人Instagram透露他的上一部影視作品已是2019年,現在沒有下一部片的演出邀約,或許下次登上大螢幕已經40歲了。

《看我今天怎麼說》劇照

香港電影的產量銳減要說回到千禧年,隨著97回歸將至,各界對於香港的未來有所擔憂,資金撤離,曾是主要出口目標的台灣市場不再,再加上金融海嘯、SARS疫情以及娛樂習慣的改變等等,雖然2002年上映的《無間道》曾證明香港的實力底氣依舊強健,但隔年與中國簽訂CEPA(內地與港澳關於建立更緊密貿易關係的安排)讓香港電影更容易進入中國市場後,許多創作者選擇北上,投入「中港合拍片」的懷抱。港產片的數量與資源就此銳減,從全盛時期的一年上百部,到2024年僅有46部上映。

合拍片為配合中國的審查與市場喜好大多題材相近,尤其在2018年中國成立「國家電影局」後對於審查又更加嚴格。鄭保瑞導演曾在《報導者》的報導中提到,近年中國投資者越趨保守,只希望看到動作、懸疑等成功類型片的複製,不要創意,讓創作者與觀眾都有所疲乏。

2019年疫情到來改變各國娛樂生態,加上香港政治的動盪引起人們對於身份認同的反思,無論是在中港之間或是香港本地的電影市場都變得更為分化,也讓觀眾對中港合拍的作品興趣缺缺。如2023跨年檔上映的《金手指》,找來莊文強執導,梁朝偉與劉德華主演,耗費3.5億港元拍攝,打算複製《無間道》的成功。電影最終在中國收獲5.74億人民的票房,香港只獲得4349萬港元,討論度也比中國平淡不少。何妙祺也在《報導者》的專訪中提到,她曾詢問班上的學生是否看過《年少日記》,幾乎全班看過,但當她問是否有人看過《金手指》時,卻毫無反應。

《金手指》劇照

因此《九龍城寨之圍城》的成功無疑是對中港合拍片的強心針,不僅在合拍片的框架裡拍出了些新意,也在中、港、台、越南、馬來西亞、法國、日本收穫不錯的票房與評價。不過電影裡避重就輕身份問題、故事主軸與過往大同小異、太過美化九龍寨城等問題也為人詬病,杜琪峯導演則在《BBC》的專訪中提到他覺得《九龍城寨之圍城》拍得好,但不好看,裡頭拍的都已在《殺破狼》拍過了,不見九龍城寨特色,沒什麼新意。

票房破億的港片《九龍城寨之圍城》與《破·地獄》的預算分別為3億及4000萬港元,對比其他預算大多落在百萬港元的香港電影,都是不小的製作規模。卓亦謙認為這兩部電影票房上成功反映了香港觀眾對於電影的要求越來越高,偏好故事性強、有製作資源及口碑的電影,尤其在經歷疫情後,需要更大的誘因才能讓觀眾願意踏入電影院觀影。「這個現象對香港電影未來有好有壞,好的是創造者們會致力創造出更高水準的作品,不容懶惰;壞的是『一戲獨大』的現象會壓縮同期其他電影的票房,壟斷檔期。一個健康的電影工業應該百花齊放,任何類型、製作大小的電影都有機會被觀眾看到。」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豐美股肥指出大製作能夠提供大量一次性的就業機會,但長期下來會讓說故事的話語權傾向明星與投資者,讓市場變得狹隘,這也是香港面臨著的問題,「健康的電影市場應是每年產出少量龍頭大製作彰顯當地電影工業的最高製作水準,另外也要有大量中等成本和小成本製作。中成本製作能讓有經驗的編導維持產量,讓電影保持『成熟』(如《艾諾拉》就是成熟電影的代表)而不是只能拍娛樂電影;小成本製作則讓『新血』保持活力。」

ifva影展停辦,短片的重要性被政府忽視

近年香港新導演拍攝的資金大多來自於香港電影發展局的「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此計劃從2013年首次推出,進行電影拍攝計劃選拔,獲勝者便可獲得電影發展基金撥款資助。首屆得主之一,是黃進的《一念無明》,僅獲得200萬港元的補助作為全片的拍攝預算,卻於2016年底上映時獲得近1700萬的票房,並在金馬獎、香港電影金像獎、大阪亞洲電影節等影展拿下大獎。

《一念無明》劇照

陳小娟的《淪落人》、陳健朗的《手捲煙》、黃綺琳的《金都》,及前面提及的《年少日記》、《但願人長久》與《我談的那場戀愛》等,都是此計劃的得主,並在上映後斬獲不錯的評價及票房。截止至2024年底,已有18部電影因此公映,申請件數也逐年提升,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對於電影人才的培育與鼓勵效果顯著。

不過在首部長片之前,大多新導演會先從短片起步,作為練功、接觸影展,被投資者看見的好機會。《端傳媒》一篇專文提到,近年短片更受到投資方及影展方的關注,光2000至2018年間,在各國影展放映的短片數量已從1000部至增長至7000部。

正當各國積極發展短片時,2024年香港兩個重要的短片影展皆受到重挫。杜琪峯發起的「鮮浪潮」不再獲藝術發展局資助,不得不有所縮減並另覓資助;香港藝術中心主辦的「ifva」則宣布暫停,表示會重新評估與調整未來。兩者近幾年都有參加作品踩到電檢紅線,被要求刪減片段,導演僅能選擇配合、黑畫面及靜音處理,或退出影展。

卓亦謙畢業製作的短片《至少在夢裡》便曾參與過鮮浪潮與ifva,「我也因此得到工作機會、認識了電影行業裡的前輩。也有很多香港電影人曾經在這兩個短片節上嶄露頭角,所以這絕對會影響到香港影視人才的孵育。」豐美股肥同樣認同這兩個影展的重要性,並指出香港電影金像獎一直未設立短片獎說法是無需重複鮮浪潮與ifva所做的事,「現在ifva沒有了,潮也退了,金像獎仍然不設立短片獎,可以說對於電影發展的目光,香港的在位者是逆世界甚至國家潮流而行。」

《至少在夢裡》劇照

2021年,香港政府刊憲宣布《電影檢查條例》,更新電影檢查規管制度並確保電影皆履行《香港國安法》中維護國家安全的責任。據《Wave. 流行文化誌》統計,截至2023年9月已有22部電影的影展放映因而取消。

面對香港業界對於電檢條例是否影響電影產業發展的憂慮,文化體育及旅遊局局長楊潤雄在2023年發表《施政報告》時表示:「我不認為兩年前的修訂對電影質素有任何直接影響。」並以兩年間依然有好電影獲得好票房作為佐證,但杜琪峯則認為如此的回應根本不理解香港電影的發展。

如今香港在鮮浪潮與ifva之外還有哪些短片平台?卓亦謙提到《微電影「創+作」支援計劃》,但名額有限,他也觀察到有越來越多創作者改以YouTube接觸觀眾。豐美股肥則提及搬到台灣重啟的「影意志」所舉辦的「香港獨立短片獎」,而他們自身也將會繼續自發或聯合不同獨立電影創作者來發布短片,近期也正參與及協辦「浪映画」創辦人古本森導演策劃的「不設劃位電影節」。

豐美股肥:「香港電影資源從來不是夠不夠,而是傾斜到哪裡的問題。但西恩貝克(Sean Baker)能從一部DV和兩部iPhone 5S開始一直拍到獲得坎城金棕櫚,甚至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等五項大獎。所以靠資源就一定能拍出好電影嗎?『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出自《侏羅紀公園》的經典台詞,若相信電影是藝術且有生命的話。」

文/麥恩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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