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孟買的導演 Payal Kapadia(以下簡稱帕亞爾)是近年在國際影壇受到矚目的印度電影創作者,她畢業於印度電影電視學院(FTII),求學期間曾參與校內政治抗爭,並透過影像參與社會議題的討論。她擅長結合紀錄與虛構,以細膩觀察與實驗敘事見長,作品聚焦女性經驗與印度社會的階級結構。

2021年帕亞爾以紀錄片《我們一無所知的夜晚》(A Night of Knowing Nothing)一鳴驚人,用一系列寫給遠方戀人的信構成主軸,穿插印度大學生運動的真實影像與個人情感,呈現年輕人在政治與親密關係中的迷惘與覺醒。此片於坎城影展「導演雙週」單元奪得最佳紀錄片獎(金眼獎),以其獨特的敘事結構與政治情感獲得高度評價。,

她的首部劇情片《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All We Imagine as Light)於2024年入選坎城影展主競賽單元,成為自1994年以來首部入圍該單元的印度電影,2025年更以此片拿了下第18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電影獎項。《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劇情講述兩位在孟買工作的女性護士:一位年長者面臨丈夫突然歸來、婚姻關係動搖;另一位年輕女孩則在在發展戀情的路上。她們共同前往一場海邊旅程,這段短暫的離開,也讓她們重新理解自己與彼此的情感連結。

在影像風格上,帕亞爾延續一貫的低度敘事與詩意鏡頭語言,刻意降低戲劇張力,以日常觀察堆疊角色情感。她的創作揉合紀錄片與劇情片的特色,不強調衝突與高潮,更關注人物之間細微的連結與都市生活的心理壓力。帕亞爾的電影為印度女性提供另一種在螢幕上被觀看的方式,讓她們不再只是苦難的象徵,也不是英雄的陪襯,而具有真正的主體意識。隨著國際注目逐漸升高,帕亞爾已成為南亞當代電影圈中,探索性別與社會議題的重要創作者之一。

《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All We Imagine as Light)獲得第18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電影獎項

從36種藍色中挑選,不要漂亮的顏色要「合成」的顏色

劇夠:前陣子BFI(英國電影協會)的Instagram上一篇貼文,提到你很欣賞比利時導演香妲艾克曼 (Chantal Akerman)的電影《來自故鄉的消息》,並與你的電影《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比對裡頭的藍色,想問導演香妲艾克曼是啟發你許多的導演嗎?

帕亞爾:啟發我的導演太多了,香妲艾克曼確實是其中一位,特別是她在《來自故鄉的消息》裡所拍的紐約。她並不是紐約人,而我的電影同樣是透過三位並非來自孟買的人物,去展現孟買,因此我覺得她如何看待紐約,與我如何看待孟買之間,有某種相似的視角和特質,讓我深受啟發。

我也受到楊德昌的《青梅竹馬》啟發許多,我非常喜歡他拍攝台北的鏡頭,像是角色站在屋頂,背後有著富士相片霓虹日派的那幕就十分經典。我很喜歡這部電影用他的鏡頭語言讓觀眾認識了台北的面貌,我也在思考如何找到屬於我的角度去拍攝孟買這座城市。另外我也很喜歡王家衛所拍的香港,以及蔡明亮所拍的台北。

劇夠:在大部分我們容易見到的印度電影中,多數是以棕色作為主要的色調,但你的電影卻是以一個很美的藍色呈現孟買,這是如何做出選擇的呢?

帕亞爾:當我在寫劇本時,便決定將故事設定在雨季,印度的雨季大概從六月到九月,以外季節幾乎不會下雨,不像香港一樣隨時有可能有機會下雨。所以若你仔細觀察,雨季的孟買會很不一樣,整個城市會籠罩一種藍色的調性中,陰陰的,灰濛濛的。而且雨季的雨一下就是連續好幾天,必須用一種特別堅固的藍色塑膠布料覆蓋屋頂,好防止屋頂漏水,不然房子很容易壞掉,因此整個城市會變成藍色的,不過那是一種很「塑膠」的藍色。

當時我們在決定要用什麼藍色時,造型設計師拿了36種不同的藍色給我挑。我原本以為我要的顏色很明確,但有時候看到這麼多種藍色調後發現,我根本看不出它們的區別。所以我們最後決定建立一個色彩基調,向雨季的藍色塑膠布致敬。

另外,我也想要一種「合成」的藍色,而不是「很漂亮」的藍色。雖然在畫面中那個藍色看起來還不錯,但並不是一種你會特別想穿整身的顏色,甚至會得「喔天啊,好像太多了!」我就是希望電影中能呈現出這種質感。

語言能帶來疏離感,也能創造私密性

劇夠:女主角卡妮庫斯魯蒂(Kani Kusruti)所飾演 Prabha被卡在新舊兩代的觀念之間,可以感受到印度女性所面臨的困境,也可以理解她不太能接受年輕護士Anu與穆斯林男孩戀情的糾結。你是如何塑造這個角色的?

帕亞爾:她充滿矛盾,在自己的婚姻裡受苦,卻也不願意接受年輕一代想打破這種婚姻制度的想法。當Anu 告訴她「我不想結婚」時,她卻說「不行,你必須聽從父母,這是沒辦法的事」。這其實是很常見的狀況,有時候女性即使自己受過傷害,卻依然認為世界就必須這樣運行,不覺得有其他選擇。這也是為什麼片名中有個「光」(Light),那代表著去思考另一種可能性。

在印度文化裡,我們並不被鼓勵去質疑家庭或父母,你永遠要尊重長輩,順從比你年長的人。當然尊重沒有錯,但同時我們也應該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而這正是我想透過這部電影去探討:Anu不想聽從父母的安排,而這是她做的選擇。

劇夠:「語言」感覺也是本片十分重要的元素,像是裡頭的角色Dr. Manoj就曾經提到他因為語言的問題在孟買這個城市生活的挺辛苦。而本片所使用的主要語言馬拉雅拉姆語(Malayalam)也並非是你熟悉的語言,為什麼會想以這個語言來拍這部電影?

帕亞爾:孟買是一個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們匯聚到這裡工作的城市,而在印度每個邦都有自己的語言,例如來自南方的人大多不太會講印地語(Hindī,印度官方語言)。因此我想在電影中展現這種語言的多樣性,以及當人們搬到一個新城市時,因為語言不通而感受的孤獨。而 Dr. Manoj 就代表了那些因為語言障礙而覺得難以適應、甚至在學習當地語言上有困難的人。

而語言不僅能帶來疏離感,也能創造一種私密性。比如說有一段,Anu與Shiz在公車上的對話非常親密,甚至帶有些許情色意味,但他們用馬拉雅拉姆語交談,其他人就不容易聽懂,這樣的語言隔閡讓她們擁有了一種私密空間。這也讓我想起王家衛的《重慶森林》,片中兩個角色試圖與對方交流,男方不確定女方說哪種語言,所以他試著用粵語、中文、英文交談,直到她終於有所反應。

劇夠:以你不熟悉的語言拍攝會很困難嗎?

帕亞爾:非常困難,但我有兩位馬拉雅拉姆語的對白編劇和我一起,他們在片場幫助我理解現場狀況,主要演員也都來自喀拉拉邦(Kerala),馬拉雅拉姆語本來就是她們的母語。而在拍攝前期我們花了三週時間練習大量排練,因此實際開拍時我已經能夠掌握許多語言細節了。演員們對這部電影投注很大的信念,願意投入額外的努力來幫助我,整個拍攝更像是一場互相合作的過程:雖然台詞是我寫的,但她們透過自己的語言讓這些對白變得更加自然。

我上一部電影《我們一無所知的夜晚》一半是印地語、一半是孟加拉語(Bengali)。跟馬拉雅拉姆語比起來,我更熟孟加拉語,也比較容易理解。馬拉雅拉姆語則完全不同的系統,所以對我來說很困難。不過《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的原片名就是馬拉雅拉姆語,帶有雙重含義,我甚至無法準確地翻成英語。Prabha 這個角色的名字在馬拉雅拉姆語中有著「光」的意思,所以這個標題除了「想像中的那道光」,同時也是「Prabha 所想像的一切」。

愛情是政治性的一種議題,為什麼一定要在伴侶和家人間做選擇?

劇夠:在你的兩部電影中,愛情乎都不太順利,總是被種姓、傳統等所打擾。為什麼你選擇透過愛情來呈現著些困境呢?

帕亞爾:也許是因為我在創作這些電影時,正處於一個會被愛情大大影響的年紀,我的朋友們總擔心他們的父母會怎麼看待自己所談的戀愛,還會被禁止同居,這樣的氛圍就自然地進入了我的電影裡。

不過我也認為愛情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政治性的議題,特別是在我們的文化中。我不知道台灣的情況如何,但在印度,父母和家庭對於我們可以選擇的伴侶有很大的決定權。很多人因為家庭不接受,而被斷絕往來。我覺得這件事很悲哀,為什麼人們要在想共度一生的伴侶,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家人之間做選擇呢?愛情裡政治性的不只牽涉個人選擇,還涉及身份認同,包括宗教、種姓、階級、性別等,這些議題現在在我們的對話中變得越來越重要。尤其對許多老一輩來說,那是一個巨大的困擾。

劇夠:但在大城市,或者對於Z世代和α世代來說這種問題依然存在嗎?:

帕亞爾:當然,這取決於你來自印度的哪個地區,如果你來自偏遠的農村、傳統的中產階級家庭,這些觀念通常會更加保守。即使孩子到城市工作,變得更現代,擁有不同的想法,但家人仍然保持舊有的觀念,就像《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裡角色所遇到的。

至於在印度的大城市裡,這個問題也仍然很嚴重,還是會看到「榮譽謀殺」的新聞:當一名女孩嫁給了不同種姓的男子,家族會憤怒到殺害她,這類事件仍然層出不窮。

印度獨立電影開始獲得本土資金支持,主流市場風向開始轉變

劇夠:2024年可以看到不少來自印度女性導演的獨立電影在各國影展獲得了不錯成績,除了你的電影,還有《模範生禁愛祕密》,以及這次在AFA拿下最佳女主角及最佳新導演的《警上添花》。這些電影在印度也有獲得好評嗎?

帕亞爾:沒錯!不過《警上添花》好像還沒上映。《模範生禁愛祕密》則是在Amazon上線了,大家都很喜歡。而且這部電影很棒,因為卡妮庫斯魯蒂也有參演,她的角色非常不同。我很喜歡那部電影,也很開心今年我們擁有了很多不同且獨特的女性視角電影。但當然,在數量上還是不夠多,我們需要更多更多這樣的作品,而且目前這些電影大多是透過國際間的合拍資金,才有辦法完成。我認為現在更重要的,是讓更多印度女性導演的電影獲得本土資金的支持。

不過這個趨勢已經開始了,例如今年1月在鹿特丹國際影展主競賽單元中,就有一部完全由印度本土資金拍成的獨立電影,片名叫《Bad Girl》。由Varsha Bharath所執導,是一部非常優秀的電影,我很期待未來能像這樣誕生更多優秀的作品。

劇夠:所以我們可以說這些電影的成功,帶動了印度的投資人及大眾對於女性導演的創作更有信心嗎?

帕亞爾:與其說是因為導演是女性,其實更重要的還是電影的主題。如果裡面觸及了一些在主流討論中較為敏感的議題,那麼大多數人可能依然不太願意支持。但我想這種情況也正在改變,來自主流產業的人們開始支持獨立電影,這真的很棒。

獨立電影的預算通常較小,因此若主流電影產業願意支持我們,那將會是一大助力。例如,我現在正在製作另一位女導演Kunjila Mascillamani的電影,我們正與一位著名的馬拉雅姆藉(Malayali)的商業導演合作聯合製作,我希望這樣的跨界合作能夠越來越多。

劇夠:那你現在已經開始寫下一部電影了嗎?

帕亞爾:是的,我正在同時撰寫兩部電影,這兩部電影都發生在孟買。現在的計畫是拍攝三部電影,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孟買」與「女性」。所以,這兩部新片也會像是一種「三聯畫」(triptych),而不是正式的三部曲,《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算是第一部,接下來還會有兩部以孟買為背景的電影。

採訪撰文/麥恩
責任編輯/朱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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