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黑潮島嶼》導演王傳宗在2017年讀了一篇米果於《獨立評論》撰寫的文章,裡面提及白色恐怖時期,有群來自台灣本島的醫師被送到火燒島的「新生訓導處」,為那座沒有診所的島嶼建立起系統性的醫療服務,「我是看很多電影的人,也知道什麼是白色恐怖,但我從來沒有在哪個故事或教課書裡看到過,那段時期有批1500多人的政治思想犯及軍官,在綠島生活了15年。」王傳宗說。既然沒人說過,不如自己來説説看,他便開始搜集故事、進行田調、撰寫劇本,在2018年入選第一屆公共電視劇本孵育計畫。


政治受難者都希望能活到故事被看到的那天
王傳宗先是從受難者顏世鴻的自傳《青島東路三號》讀起,裡面提到誰,就查誰的故事,其中也找來胡子丹與張常美等人進行訪談,前者在受難期間學習英文而在出獄後開了「國際翻譯社」,後者則是《流麻溝15號》所記錄的人物之一。
「政府一直有在做轉型正義跟口述歷史,我們從中獲得了許多資料。田調過程其實就一直看書、找資料跟採訪,再找出故事線,拉出劇情。」團隊透過受難者們看病的生活片段,拼湊出醫務室的全貌,「很多人提到,說生病就要去找『胡啵誒』,也就是影集裡頭鍾富源(王識賢飾演)的原型人物胡鑫麟。那個『啵誒』就是professor的pro。」


據胡子丹所說,第一批抵達綠島的政治犯被稱為「新生同志」,踏入新生訓導處的門階後,映入眼簾是「浩浩乎平沙無垠」及兩排囚房及簡陋的廚房。「那是一個接近沒有文明的地方,竟然有辦法建起一個醫務室,能夠治腸胃炎、拔牙齒、割闌尾等聽起來在那邊難以執行的手術。」王傳宗說,出現在《星空下的黑潮島嶼》首集的取子彈就是真實事件:當時一位新生被憲兵送上船時,被射了發子彈在腿上,來到綠島後沒有官兵想理他,任傷口潰爛、發臭,正當所有人覺得這條腿就要廢了,這群醫生偷偷在狹小的克難房裡動起手術,取出子彈。他們救了條人命,卻因此被懲罰。
雖然田調資料豐沛,但前期的準備並不順利,不但碰上疫情,剛進入岸內影視基地搭景還突然有投資團隊因故撤資,直到客家電視台的加入,才於2023年3月開始丈量、重啟搭景,共耗費7年,拍出這部影集,「我們去訪問這些前輩時都會問一個問題『你希望你的故事被拍出來嗎?』他們都說很希望,也希望能活到被看見的那天。」小小的願望,是與時間賽跑,團隊最熟識的一位受難者前輩蔡焜霖就在開拍前幾週離世,「我們是在2023年9月27號開鏡,他在2023年9月26號公祭。原本還想要邀請他來開鏡儀式,或在此之前去拜訪一下,跟他說我們要開拍了。」


冒險的手術在綠島如果不做就只能等死
觸碰政治及轉型正義的故事並不好說,為此《星空下的黑潮島嶼》以寫實的基調出發,展現當時的處境,細究受難者、軍官及綠島當地人的生活。尤其在醫療及手術的專業上王傳宗與團隊更是費盡心思,「它是部有點政治敏感性的的戲,只要一個細節沒有做好,就很有可能被質疑亂做。我不希望大家因為醫療細節沒處理好而失焦,重點是這些人的故事,不是醫療戲。但我們對於醫療戲的要求是,即使是醫生來看都會覺得這是對的。」


團隊找來蘇上豪、杜承哲、薛雅蓮、劉宗瑀及同溫層醫師擔任顧問,討論有哪些手術及病狀符合當時地狀況且具有戲劇效果。如劇中一位病患心跳停止,CPR無效,在沒辦法電擊的狀況下,醫生便直接將手伸入病患的胸口進行「心臟馬殺雞」。手術感染風險之高,沒有醫師實際執行過,但確實有機率能救回,「那時在綠島就你要嘛冒險做,要嘛就是死。那你要等死嗎?還是說要冒險?」
劇中的手術約8場,每一場手術課王傳宗都與演員還有五位助理導演一同參與。其中黃河飾演的羅有德與夏騰宏飾演的李木雄手術戲最多,兩人總一起練習,不時找劇組討問細節;助理導演則分工記住不同場手術,確保每場戲的細節都有被注重到,且不只導演組及演員,美術、攝影、特殊化妝等每個組也都對於每場手術戲清楚了解。


雖然手術戲不好拍,但王傳宗曾有影集《生死接線員》的拍攝經驗,他所喜歡的美劇《急診室的春天》也帶給他不少分鏡及拍攝上的靈感,如劇中其中一場360度的運鏡,望盡手術室內每個醫療人員緊張而專業的調度,就是受到這部劇的啟發。
正式拍手術戲的前一天,劇組會請醫生帶著演員,在現場根據分鏡、實際道具把每個手勢、流程走過一遍。隔天正式拍攝,由演員演出,確保所有必需的畫面皆有拍下,再拍特寫,由醫生的手來執行,好拍下更為純熟的動作。每一秒的精確畫面背後,任何一個前置準備與拍攝當下都不能馬虎。


拍兩三顆鏡頭就必須放演員上廁所,天氣之神的眷顧也很重要
為了拍出那時代綠島的生活,劇組全台跑透透,新生首次被送上綠島及開採硓𥑮石的畫面在墾丁拍攝,碉堡及燕子洞的戲真實在綠島拍,水下戲要到台中造浪池、木雄惡夢中的火燒軍營回憶在高雄、流麻溝的段落在宜蘭,而綠島居民及新生訓導處等主景則在台南的岸內影視基地拍攝,不過與之前《斯卡羅》留下來的場景時代不同無法沿用,只好用綠幕檔掉,再由特效團隊花費1500顆特效鏡頭去延伸時代感。
回憶起來,王傳宗表示在海邊的戲都很艱辛,每場皆是上百名環境演員的調度,離廁所遠又沒有遮陽處,「大概每拍兩三顆鏡頭就必須放一次廁所,但走來走去很浪費時間,導演組必須非常有系統。所以我們先把最遠的三顆鏡頭拍完,趁換鏡位時放大家去廁所,接下來就分組拍攝及休息。」何處能遮陰休息、備多少水及食物,以及上廁所的時間調配等等,每一件事情都必須被顧及到。


綠島的拍攝也讓王傳宗印象深刻,因後續行程緊湊,只能拍三天,第一天在燕子洞拍攝遇上大雨,剛好契合劇中東北季風到來時的氣候氛圍;第二天一早要拍碉堡的戲時,風實在太大,人站不穩,攝影機立不了,美術組也難以為場景加工,可是沒有別天可拍只能躲在碉堡後面等待。幸好中午時分,風真的小了,甚至一度晴空萬里,劇組趕緊搶拍。6個小時拍完後,立刻又下起了雨,王傳宗感到慶幸,自己好像被綠島的天氣所眷顧了。
不只場景、醫療、歷史,劇組在語言上也有所考究。劇中出現中文、Holo語、日語、客語4種語言,因當時來自中國及台灣本島等人群複雜,不只客語有四縣、海陸及梅縣腔的出現,外省更是有上海、山東、北京、江浙、四川腔的使用。劇本五顏六色,標示出各種語言及腔調,現場也有多位語言指導,確保聲音及腔調的正確性。


立場衝突的政治犯為何會願意替彼此挺身而出?
「這是我拍過最複雜的一部。」王傳宗直言,未來大概也不會再拍這麼大規模的作品,「這部作品醞釀了8年才有這樣的規模,中間還遇到命運的碰撞差點停拍,我不知道我人生還有沒有下一個8年可以做這種事呢。」
8年時光,拍下綠島15年的故事,從一個無法耕種的小島、當地人與感訓監獄間的緊張說起。島民、軍官與政治犯立場分歧,有所摩擦,但在小小的島上得共同面對天災、疾病及生理需求,因而逐步建立起醫療、教育及農業系統。


火燒島上的苦痛與磨難許多,但王傳宗更想說的是「人」的故事:相反立場的政治犯為何會願意替彼此挺身而出?軍官與政治犯間除了階級與管理外是否有別的可能?為何政治犯會選擇對前來探親的家人說出最慘忍的話?
「我自己很印象深刻,當年看了《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後,第一件事就是Google光州事件。我是一個台灣人耶,但看了一部韓國電影後卻會想去了解背後韓國歷史事見的脈絡,我覺得這就是影視的影響力所在。」王傳宗希望《星空下的黑潮島嶼》也能如此,在好看之餘,讓觀眾好奇,想去搜尋更多關於當時綠島的故事。
片名中星空的意象來自於當年胡鑫麟所繪的〈星空圖〉,詳盡記載了星象與經緯,「那時綠島有句話叫『你不殺時間,時間就會殺了你。』〈星空圖〉的時間跨度很有趣,我們現在來看就是一張紙,觀看的當下是一瞬間,但那其實是經歷15年的累積。」王傳宗表示。《星空下的黑潮島嶼》如〈星空圖〉,都是時空濃縮後的展現。
黑潮喻著政治,島嶼即是綠島,《星空下的黑潮島嶼》是政治裡的綠島依然有些希望,就像胡鑫麟曾說:「只要看到星空,我就找得到回家的路。」


採訪撰文/麥恩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