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教授每天送警衛小蛋糕:不希望自己死在家裡,沒有人知道。」這則新聞標題,是《寂寞貓蛋糕》導演兼編劇楊羚的創作起點。報導中描述一位獨居的退休大學教授,丈夫早逝,孩子遠在海外。儘管身體虛弱,她仍逼自己打起精神參加社區活動,只為領取分發的小蛋糕後轉送給警衛,因為害怕孤獨死在家中,無人察覺。
在當代人際連結日漸淡薄的社會,孤獨早已成為隱形流行病。如何學會擁抱自己的寂寞,在靜謐中找到自我療癒的快樂,幾乎成為一堂人生的必修課。楊羚以慢火醞釀2、3年,在創作入選2024釜山影展亞洲短片競賽的《黑犬》劇本期間,也同步勾勒《寂寞貓蛋糕》的故事輪廓。「一個人,尤其是高齡女性,該如何面對獨處的生活?這是我很想關注的議題。」


她說,當初讀到那篇新聞時,腦中浮現了三個人。第一位是她大學時期敬愛的外文系教授,家裡養了許多貓,性格率真卻有著個人堅持,而時常被誤解;第二位是她獨居鄉下的奶奶;第三位則是她自己,北上求學、獨自外宿時,有次突然嚴重心悸緊急送醫,從那刻起,她開始對獨處產生恐懼,這份情緒也困擾了她許久。
寫劇本、拍短片的過程,既像是她為所珍視的長輩們尋找可能的生活解方,也像是一場正面迎擊內心恐懼的冒險旅程。


陸弈靜為角色長出血肉,「愛笑瑜珈團」無償義演建功
主角劉惠(陸弈靜飾)、一名高齡的退休老師獨居在社區大樓,與她作伴的只有亡夫的筆墨、承載兩人記憶的老屋及日益衰退的肉體,過往成就讓她習慣逞強、不願對他人示弱,也難與群體相處融洽。
「陸姐給了我們太多幫助,她讓劉惠更有血有肉」,楊羚坦言自身的經驗與年齡,無法完全貼近高齡長輩的想法,年過花甲的陸弈靜則會主動分享自身經歷、陪伴年輕的劇組討論,並在表演裡加入細節,讓角色更顯自然真實。
好比全片開頭,劉惠刻意參與社區瑜伽班,與其他長者集體練習大笑的橋段。楊羚原本設計,是想藉由團體活動呈現劉惠無法融入社群的模樣,在人群裡,她刻意笑得更大聲,突顯自己沒有過得不好。


事前劇組規劃了一系列走位、鏡頭設計,沒想到正式開拍後,陸弈靜已完全變成「劉惠」,真心被瑜伽班成員宏亮的笑聲嚇到,也被現場的快樂氛圍感染,不自覺跟著笑,脫離原定設計,「工作人員當下很緊張的問我,要不要趕快喊cut,但我很喜歡,她讓劉惠更像一個真正的人。」
楊羚也特別感謝參與拍攝的「愛笑瑜珈團」成員。這個真實存在的樂齡團體,多年來在台灣各地用大笑延緩失智、對抗老化,原本劇組只是想打電話請教建議,結果這群樂齡爺奶直接挽起衣袖、近20人無償參與拍攝,還加碼擔任集會橋段臨演人群,「希望他們有玩得開心!」
10隻貓演員靠肉泥攏絡,演浪貓太健康靠化妝上戲
與劉惠一樣在社區中顯得格格不入的,還有管理員王國文(鄭有傑飾)——那個總是偷偷餵食流浪貓的安靜男人。無論是在社區或整個社會裡,也許是性格使然,也許是階級使然,王國文經常像空氣一樣被忽略,或被其他人頤指氣使使喚。唯有那些毛茸茸的小生物,在看他、也看其他人時,眼神是最純粹的、沒有分別的。在貓咪眼中,沒有階級、性別、職業這些社會加諸的框架與標籤。只有當他與牠們相處的時候,王國文才能真正地做自己。


寂寞的兩個人,因為「毛茸茸小信使」的牽引,不知不覺建立起一份獨特的友誼。楊羚說,她在很早期就設定好貓咪在劇中的角色,是推動兩人接觸的媒介。但小孩與動物一向是影視劇組最頭痛的「演員」,擁有自由的靈魂的他們難以預測,更難以控制。這次《寂寞貓蛋糕》卻大膽動員了將近10隻貓咪參與演出,相當勇敢。
從徵選「演員」開始,劇組便與知名動物指導劉哥與小喵合作,歷經層層篩選與訓練。再加上得讓貓咪們熟悉拍攝環境、願意親近主要演員陸弈靜與鄭有傑,劇組花了整整半年時間準備、加上無數罐罐肉泥誘惑,只為讓每一顆鏡頭裡的貓咪舉手投足更自然、貼近劇情。
楊羚笑說,由於劇中設定這些貓咪都是流浪貓,正式拍攝前還得幫牠們「化妝」,用天然的木炭加點滄桑感,畢竟大家都被照顧得太好了。尤其戲份最多的白貓沐沐,總會忍不住舔毛自我清潔,讓大家只能不斷在牠耳邊勸說:「上戲囉!上戲囉!」


接受孤獨是常態,如何面對、自我療癒是可以選擇的
《寂寞貓蛋糕》在製作過程中,也有機的長出自己的模樣。「這部片的劇本原結尾其實與成品不同,原本更加沉重憂鬱。」導演楊羚坦言,按照原設定,觀眾應該會看到劉惠倒臥家中,痛苦掙扎地在地上爬行,試圖伸手拿起電話求救,匍匐多時。當時甚至設計要用一鏡到底呈現,為此特別租借了價格不菲的器材。
不過,已經成為「劉惠」五天的陸弈靜曾反映,她認為這個角色不會爬行那麼久。「我可能真的有點執著,劇本怎麼寫就特別想這麼拍。」然而進入後期剪接階段後,楊羚自己也越看越覺得不對勁,或許是她對孤獨的想法有了變化。「孤獨本來就是常態。我們出生與離開這個世界時,本來就是一個人。走到尾聲,要用什麼方式直面孤獨、療癒自己,是可以選擇的。」
楊羚認為,就像劉惠在書法字帖中寫下的「自得其樂」四字,以及那隻意外闖入她生活的流浪貓沐沐。牠雖然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下一站在哪裡,但在陽光灑落的日子裡,仍能慵懶自在地躺下來,享受當下的暖意,也反而啟發劉惠,學著活得灑脫一些。


「或許動物天生比人更加敏感、有靈性。」楊羚透露,片尾那幕貓咪躺下來的動作完全是意料之外。原本只希望牠跳上櫃子與劉惠對視、盯著鏡頭,多次與動物指導配合嘗試都沒有成功。「最後可能是牠累了,或看到陸姐也躺著,就自然地倒下來。陸姐也忍不住看著牠會心一笑,整個人狀態都輕盈了起來。為什麼不能像這隻貓一樣自在?一切就是這麼剛好。」在那一瞬間,楊羚形容,劉惠那些「生活好痛苦」、「我好可憐」自我憐憫的情緒彷彿豁然開朗,跟著貓咪一起,慵懶地歇了一會兒。
找到與情緒和平共處模式,感謝影像跨越語言文化的力量
在播出前夕,《寂寞貓蛋糕》率先入選第20屆大阪亞洲影展「Housen Short Film Award」,並於3月在日本舉行世界首映。導演楊羚也親自前往影展,與當地觀眾面對面交流。放映結束後,一位年輕的日本劇場演員悄悄遞過手機,螢幕上是她特地翻譯成中文的訊息。她說,自己在劇場奮鬥多年,演藝事業始終沒有起色,讓她常常萌生「是不是該放棄了」的念頭。但看見陸弈靜在《寂寞貓蛋糕》裡的模樣後,突然有了想繼續努力的勇氣,她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為像陸弈靜那樣的演員。
這讓楊羚非常感動,也再次確認,影像的力量真的能跨越語言與文化,直抵人心。有時候,不需要太多對白,一個靜靜流動的畫面、一束光影的變化,或許能幫助陌生人喘一口氣,重新整理情緒。「每個人都會有憂鬱、恐慌或焦慮的時候,這些情緒可能無法被徹底解決,但我學會接受它們與我共處的樣子。」楊羚說,她也希望觀眾們看完影片後,能找到自己與這些情緒和平相處的方式。
採訪撰文/Happa
責任編輯/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