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沉睡在床上,房間靜得幾乎失去時間感,只剩她輕緩的呼吸在流動;陽台外,女孩的父親正試著點燃一支菸,右臂纏著石膏,身體隨著某種內在節奏微微搖晃,雙臂緩慢劃過空氣,像是在夢裡練習著誰也看不見的太極,這是電影《日麗》的片段。
主角卡勒姆在夜色偷一口自由的煙,卻被女兒呼吸的頻率輕輕框住。整個畫面安靜、抽離,如同記憶裡一段被時間洗淡的場景。這是導演夏洛特・威爾斯在《日麗》善用的鏡頭語言,靜謐卻吸引人。
(本文有部分劇情透露,請謹慎點閱)


刻意藏痛苦,卻早已滲入在姿態中
《日麗》是一部近乎耳語的電影,導演並不試圖呈現一個圓滿的故事,而是默默勾畫出關係中那些難以言喻的裂痕。這是一對父女的假期回憶,但回憶的核心並不在於事件本身,而是那些言語之外的空白、眼神中藏不住的疲憊,與沉默裡滲出的愛與無力。這些細碎的情感縫隙,像是擦肩而過時殘留的體溫,不明顯,卻久久不散。
卡勒姆與女兒蘇菲的關係並不一般。他們相依為命,卻又彼此錯身。卡勒姆是那種人們會誤認為是女兒兄長的父親,年輕,迷惘,似乎永遠在逃避現實,他的舉止時而放空、時而焦躁,但從未真正坦白自己正在經歷什麼。電影從不強調他的痛苦,而是讓那痛苦滲入姿態、語氣與無意識的動作裡。蘇菲察覺到這些變化,但還無力理解,她的年紀還不足以解開這份憂鬱的全貌,只能以孩子的直覺記下父親想刻意隱藏的重量。


一邊重溫回憶,一邊拼湊從未看懂的父親
故事從成年蘇菲的視角作為起點,多年後的她試圖回望與父親共度的假期,試圖理解當時父親的狀態,然而,那些記憶早已支離破碎,只剩VHS錄影帶殘存的顆粒感,與記憶交錯出模糊的邊界。影像越不清晰,情感越沉重。
這段過程並非簡單的復原過去,而是一場對父親記憶的拼湊與重建,亦是一場未竟對話的演練。卡勒姆總在記憶中若隱若現,時而顯現,時而隱匿。他的面容常常映照在電視螢幕或玻璃桌面上,猶如一種無法完全凝視的存在。
一連串時光碎片組成的殘影中,父親的笑、皺眉、沉默與失神交織成一種難以命名的失落。成年後的蘇菲所做的,從來都不是還原,她努力在時間的斷裂處,找回並挽留那個她從未真正理解過的父親。


當父親的英雄形象開始鬆動
卡勒姆是一位父親,同時也是一個在自我懷疑中孤立無援的男人。他的沉默不是冷漠,而是一種無法言說的苦澀。他試圖成為一個好父親,他陪蘇菲下水游泳、幫她抹防曬乳、錄下她玩水的模樣,甚至在夜裡為她點亮電視螢幕分散她的孤單。但這些努力,總顯得有些用力過猛又不夠靠近,像是他努力抓住一段記憶的邊角,卻始終捧不住完整的溫度。
他在飯店陽台吞下隱約藏好的菸,夜裡痛哭卻背對鏡頭,用一種極其節制的方式崩潰。他不是不在場,而是無法靠近。
而當時的蘇菲,正站在兒童與青春的門檻上。她模仿大人們跳舞,觀察年輕情侶親吻,在遊戲間一邊玩桌球、一邊偷看成年人的世界。她開始學著分辨,什麼是開心、什麼是強顏歡笑,卻還無法將這些情緒串連成理解。她知道父親有點「不一樣」,但不知那叫什麼。她也曾嘗試貼近,像是在泳池邊與卡勒姆打鬧嬉戲、在沙發上依偎看電視、在按摩池裡安靜地相望——那些短暫的凝視與觸碰像是敲門聲,卻沒有人能從裡頭開門。
那個夏天,是一次試圖親近彼此的旅程,也是一場將告別藏進陽光裡的練習。女孩努力向前伸出的手,輕觸到卻握不緊父親的世界,她記住了那個夏天,也記住了那扇始終沒有完全打開的門。
我們從未見過卡勒姆對蘇菲失職的模樣,甚至身為父親,他偶爾還有些笨拙的可愛。而蘇菲將他看作無敵的存在,像許多孩子一樣,理所當然地相信父母永遠穩定、強大、不會崩塌。
然而,這種單純的英雄視角,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鬆動。當她開始對身邊世界產生興趣、對年長的青少年投以好奇的目光時,她也開始看見父親世界的縫隙。她提出的某些直率問題,不小心揭開了卡勒姆過去與現實中的不完美。當時,她沒有深想。但多年後回顧這些片段時,那些看似日常的瞬間卻像災難來臨前的前奏,開始有了全然不同的意義。


所有理解都來自錯過之後
記憶總有盲點,我們總記得那些光鮮亮麗的部分,而把陰影藏得很深。直到你成為大人,用全新的視角去重新回顧那些畫面,才會發現過去並不如當時所想那樣單純。
電影裡短暫出現的成年蘇菲,與當年父親度假時年齡相仿,在觀看舊影片時,那些溫柔與歡笑的片刻浮現,但她也開始補足記憶中缺席的陰影:父親深夜抽菸、在陽台上搖晃、與誰爭執後低聲啜泣⋯⋯她將那些空白重新填入,只是這次,她終於懂了,這些沉默其實早已有跡可循。
《日麗》從未想解釋什麼,也不試著給觀眾一番結論。它只是讓我們站在時間的邊緣,看著一段關係如何在無聲之中逐漸遠離。這是一段沒有答案的父女情感,一段被時間吞沒的親情,最後留下的,是成年後仍無法釋懷的困惑與遺憾。
卡勒姆與蘇菲的故事,不是悲劇,但卻令人難以釋懷。整部電影令人難過的地方,不在於衝突的爆發,而在於那些從未說出口的情緒、卡勒姆的不安、壓抑與自我懷疑,蘇菲的敏感、困惑與逐漸明朗的失落。這是一段沒有爭吵、沒有決裂,卻也沒有真正理解的關係。它提醒我們,有些人並非不願靠近,而是無法靠近。正如那些曾以為牢不可破的親情,也可能因為理解的缺席,而在記憶中悄悄褪色。
撰文/Fiona Kao
責任編輯/張博瑞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