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工作室「吉卜力(ジブリ/Ghibli)」一詞的靈感來自一台義大利軍機的暱稱,擁有「在沙漠上吹著熱風」的含義。而「吉卜力」確實在九〇年代的日本動畫界吹起一股前所未見的熱浪,更成為一把充滿魔力的熊熊烈火蔓延全世界,熱度持續至今不滅。

要探究吉卜力何以成為吉卜力,《宮﨑駿的奇幻世界(Miyazaki, Spirit of Nature)》及《與夢前行宮﨑駿:蒼鷺與少年創作全紀錄(Hayao Miyazaki and the Heron)》,是很好的入門之作。兩部紀錄片拍攝手法和敘事觀點截然不同,卻能當成上、下集電影來觀賞,深入宮﨑駿動畫的前世今生。前者由法國導演 Léo Favier 拍攝,從全知視角剖析宮﨑駿如何行駛吉卜力這艘動畫戰機,在直駛人性與自然衝突核心的同時,仍能以溫暖的手法征服人心;後者則由日本 NHK 導演荒川格以極具生活感的野生鏡頭,耗時七年跟拍捕捉宮﨑駿邁向耄耋之年的日常,看見這位老男孩在戰友相繼離世的遺憾裡重整旗鼓,並將他們的遺志和精神化為動畫角色,在電影《蒼鷺與少年》中重獲新生。

宮﨑駿為紀錄片《宮﨑駿的奇幻世界》繪製圖像,占比最大的角色是被視作宮﨑駿化身的《紅豬》主角波魯克,站在他身旁的則是御用製作人鈴木敏夫所化身的蒼鷺。(圖/甲上娛樂)
宮﨑駿為紀錄片《宮﨑駿的奇幻世界》繪製圖像,占比最大的角色是被視作宮﨑駿化身的《紅豬》主角波魯克,站在他身旁的則是御用製作人鈴木敏夫所化身的蒼鷺。(圖/甲上娛樂)

40歲職場失意後放手一搏,成長經驗造就亦正亦邪角色

只要看過任何一部宮﨑駿的動畫,就能像帶著一片拼圖般,在《宮﨑駿的奇幻世界》中找到共鳴的位置。紀錄片串連宮﨑駿歷年經典動畫,並佐以其創作專研者及摯親好友的採訪,從他不到 20 歲就對動畫燃起的熱情,談到 40 歲經歷票房及職場失意後決定放手一搏,將創作主題投入對大自然的關懷,反而扭轉職涯、邁向巔峰的戲劇性人生。片中不僅紀錄宮﨑駿二十年來顛簸但踏實的創作之路,也藏入許多意想不到的小彩蛋或背景故事,讓觀眾任意捕捉,在走出影廳後對宮﨑駿動畫產生更多元的詮釋。

宮﨑駿出生於 1941 年,童年深受第二次世界大戰影響。(圖/甲上娛樂《宮﨑駿的奇幻世界》)
宮﨑駿出生於 1941 年,童年深受第二次世界大戰影響。(圖/甲上娛樂《宮﨑駿的奇幻世界》)

好比宮﨑駿出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自有記憶以來就伴隨著無情的砲火隆隆和空襲警報,包含美軍對日本投下的原子彈轟炸。片中提及,由於父親和叔叔曾開設戰鬥機零件的製造工廠,宮﨑駿的童年同時也浸淫在機械零件及飛行器的環境中。因此他從小就對戰機擁有十分矛盾的情感,一方面對其製造的戰火有切身的陰影,另一方面又深深對飛機的工藝和飛行姿態感到著迷,甚至在未來以二戰的軍用偵察機型號命名自己的動畫事業,以不同的形式繼承父輩的事業,只是這次它不被拿來製造戰爭,而是改變世界。

或許因為這樣的成長經驗,宮﨑駿創作出的角色沒有絕對的好人或壞人,甚至有點亦正亦邪的形象。例如《魔法公主》中的黑帽大人,她奪取森林資源的目的,是渴望打造一個性別平等、扶傾濟弱的社會。宮﨑駿強調描述角色做出選擇的動機和背景,不輕易批判對錯,不陷入非黑即白的二元論中,更貼近現實。創作是藝術家反思的過程,《魔法公主》消耗了宮﨑駿兩年的歲月尋找理想的結局,最終發現自己並無法提供解答,他唯一能做的是給予希望。

宮﨑駿花兩年找《魔法公主》理想結局,發現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予希望(圖/甲上娛樂《魔法公主》)
宮﨑駿花兩年找《魔法公主》理想結局,發現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予希望(圖/甲上娛樂《魔法公主》)

宮﨑駿筆下不少以人性、戰爭或生態為主題的劇本,不說教但發人省思,與其以宣言式的手法呈現反戰思想或環保倡議,他更傾向回歸本質,讓觀眾看見不同價值觀產生衝突時的模樣。

「豬」是自嘲也是怨念化身!票房告捷但世界並未因此改變

又好比宮﨑駿早年的漫畫作品中常把自己畫成一隻豬,甚至將私人工作室取名為「豚室」,喜歡將自我投射於「豬」的角色上,也作為一種自嘲。看到片中的宮﨑駿曾以鮮紅色的老爺車代步,不禁令人回想起《紅豬》的主角開著紅色戰機的畫面,腦補《魔法公主》裡寧可赴死也不願妥協的山豬,就是他怨念的化身,而《神隱少女》中因貪婪變成的豬,或許也是來自宮﨑駿身為人類一員,過度消費且消耗大自然的自我檢討。


魔法公主「小桑」決心守護森林與人類對抗到底,山豬族的領導者乙事主就是宮﨑駿自己的投射,反應他認為自己再努力創作仍改變不了現實的無力感。(圖/甲上娛樂《魔法公主》)

宮﨑駿的動畫電影常常直接回應時事,引起時代觀眾的共鳴。八〇年代的《風之谷》(1984)回應工業蓬勃發展下導致的環境污然危機,日本就曾爆發重大環境公害「水俁病」,導致人類神經系統失調發狂,甚至死亡;《魔法公主》(1997)中自然神祇與人類的衝突,反映日本在九〇年代大規模的公共工程與環境保育的對立;千禧年初的《神隱少女》(2001)則是呈現資本及消費主義氾濫的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後,年輕一代對未來茫然的失根感。

這些作品締造無數票房奇蹟,屢獲國際獎項肯定,但當作品被吹捧得越高時,宮﨑駿卻在低谷裡陷得越深。他認為自己的創作並沒有真的改變世界,理想和現實落差反而越來越大,戰爭沒有停止、消費行為更猖狂、自然仍被人類破壞,「無論再怎麼用力鼓勵孩子可以改變世界,但世界仍然沒有改變。」開始不曉得自己還能為世界創造什麼價值。《宮﨑駿的奇幻世界》的紀錄結束在語帶懸念的「你想要怎麼活呢?」不只將宮﨑駿的煩惱也丟給觀眾思考,更意有所指地暗示這位動畫巨擎即將進入人生的下個篇章。

宮﨑駿邁入八十高齡創作電影《蒼鷺與少年》,日文片名「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直譯為「你想活出什麼樣的人生?」(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宮﨑駿邁入八十高齡創作電影《蒼鷺與少年》,日文片名「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直譯為「你想活出什麼樣的人生?」(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怎麼只有我活著?死神如影隨形,人生的動盪不講邏輯

然而,在思考「你想要怎麼活呢?」以前,宮﨑駿一開始的無奈其實是「怎麼只有我在活呢?」《與夢前行宮﨑駿》捕捉他走進遲暮之年,面對重要他人辭世的震驚和迷惘,包含突然驟逝的貼身管家竹林泉,因癌症過世、合作數十年的色彩設計師保田道世,以及一生都在相愛相殺、亦敵亦友的動畫導演高畑勳。但整部紀錄片不全是哀傷及悼念,更飽含宮﨑駿得以持續創作的所有因素,這有賴於導演荒川格的掌鏡。

宮﨑駿和御用監製鈴木敏夫(左)出席動畫導演高畑勳在吉卜力美術館舉辦的告別式(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宮﨑駿和御用監製鈴木敏夫(左)出席動畫導演高畑勳在吉卜力美術館舉辦的告別式(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早在 NHK 紀錄片《宮﨑駿的十年瞬間》,荒川格就與建立宮﨑駿了情誼,他的拍攝手法與時下的 YouTube 生活 Vlog 十分相像,會直接和被攝者閒聊互動,在《與夢前行宮﨑駿》他甚至拍下他在澡堂泡湯或房間睡覺的畫面。不過,對於藝術家來說,創作過程才是近乎裸體的時刻,特別是視覺繪畫的創作者習慣在孤獨中挖掘自己,沈浸在腦中的世界。因此他在溫泉澡堂泡湯或房間睡覺等片段,反而不是宮﨑駿最私密的畫面,而是他作畫每一個瞬間。

推動吉卜力這台世界等級動畫戰機的不二法門,其實就是每天勤奮創作不懈的紀律。高齡八十多歲的宮﨑駿仍然天天上班,每天都進工作室一小步一小步地推進電影的進度,荒川格密集跟拍到他的創作日常和情緒起伏,才是這部紀錄片最珍貴的地方。

導演荒川格跟拍紀錄宮﨑駿製作《地海戰記》、《崖上的波妞》、《來自紅花坂》到《風起》的過程,一窺電影誕生的幕後。(圖/公視+《宮﨑駿的十年瞬間》)
導演荒川格跟拍紀錄宮﨑駿製作《地海戰記》、《崖上的波妞》、《來自紅花坂》到《風起》的過程,一窺電影誕生的幕後。(圖/公視+《宮﨑駿的十年瞬間》)

同樣是荒川格執導,《十年瞬間》及《與夢前行》以迥然不同的敘事手法,呈現出人生不同階段的宮﨑駿。有別於重視把故事說得明白,因此有很多解釋性旁白的《十年瞬間》,《與夢前行》在剪輯上十分跳耀、甚至混亂,這呈現出宮﨑駿創作《蒼鷺與少年》的心路歷程。荒川格將許多紀錄影像、動畫片段以意識流的方式混剪,任由拍攝對象在故事線上恣意遊走,甚至偏離軌道或戛然而止,但又不至於讓觀眾迷失。這樣的剪輯手法意外地更寫實紀錄人生的動盪不講邏輯,展現宮﨑駿感受死神隨侍在側、伺機而動,又無能為力的體感。

用創作療癒悲傷,重要夥伴幻化為動畫角色 

宮﨑駿也是一位不按邏輯繪製分鏡圖的電影導演,他會先繪製大量的平面繪畫,捕捉腦中的吉光片影,再尋找一條可行的敘事線將它們串連成動畫。宮﨑駿形容,創作電影就像「打開腦蓋」,然後將一隻手伸進攪和,但打開腦袋後代表著失去正常的生活,讓他分不清現實與虛構世界。這個創作流程似乎已內化在宮﨑駿的身體裡,當他想要療癒悲傷時,又一次打開腦蓋,只是這次他不得不屈服於年邁的身體,必須改變創作的方式。

《蒼鷺與少年》中的蒼鷺愛騙人,是宮﨑駿取自總被鈴木敏夫半哄半騙完成創作的經驗。(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蒼鷺與少年》中的蒼鷺愛騙人,是宮﨑駿取自總被鈴木敏夫半哄半騙完成創作的經驗。(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監製鈴木敏夫是吉卜力的創辦人之一,也是宮﨑駿合作一生的創作夥伴((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監製鈴木敏夫是吉卜力的創辦人之一,也是宮﨑駿合作一生的創作夥伴((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似乎是呼應宮﨑駿的狀態,《蒼鷺與少年》是一部與過去的吉卜力動畫很不一樣的電影。故事描述在戰火中失去母親的男孩,隨著父親和繼母到鄉下生活,遇到一隻不斷召喚他的詭譎蒼鷺,闖入異次元時空展開冒險,宛如一場瀕死的體驗。由於情節抽象,劇情和對白比以前更跳耀、不合邏輯,電影上映後評價兩極,有許多觀眾表示不能理解電影想傳達的意象。紀錄片《與夢前行》一定程度地回應觀眾的疑問,揭露《蒼鷺與少年》是一部緬懷逝者且奮力珍惜人世情誼的作品。「蒼鷺」是還活著的老戰友鈴木敏夫,「少年真人」是自己的投射,「曾舅公」則是撒手人寰的高畑勳,還有多位離他而去的友人們。在創作這條路上,宮﨑駿將身邊的夥伴轉化為動畫角色,《蒼鷺與少年》是他與夥伴們所完成的最後一趟奇幻旅程。

宮﨑駿創作《蒼鷺與少年》,將逝去及在世的友人幻化成片中角色。(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宮﨑駿創作《蒼鷺與少年》,將逝去及在世的友人幻化成片中角色。(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這一趟旅程令觀眾心痛,但也見到傳承的可能。片中,宮﨑駿邊畫邊說道,「我用分鏡圖埋葬了高畑勳。」畫到瓶頸的時候,嘴裡就會唸著如果是前輩高畑勳會怎麼做?過去電影裡所有的分鏡都是自己操刀,幾乎每一幀都會親自修改,但鈴木敏夫擔憂老友年事已高,體力無法負荷,因此找來曾參與《新戰士福音》的動畫師本田雄加入,以動畫總監的角色和宮﨑駿共同創作,讓兩個世代的動畫師能激盪出不同的火花。最初宮﨑駿還有點頑固,想要自己完成每一顆分鏡,但他也慢慢學會放手,甚至將重要的分鏡交出去,接受新的風格,頗具傳承的意味。

宮﨑駿在創作《蒼鷺與少年》的過程中,埋葬的不只是故人,也是一部分的自己,呼應日文片名「你想活出什麼樣的人生?」他想告訴後代,這就是他奮力脫胎換骨所活出的人生。但一生懸命的創作生涯實在太孤獨了,他在《與夢前行》的片尾不忘拜託導演一定要呼籲:「請大家千萬不要學我!」

面對身旁的戰友離世,宮﨑駿感嘆「怎麼只有我在活呢?」。(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面對身旁的戰友離世,宮﨑駿感嘆「怎麼只有我在活呢?」。(圖/甲上娛樂《與夢前行 宮﨑駿》)

還好,宮﨑駿還有「孩子們」的陪伴。吉卜力工作室旁有一間幼稚園,「宮﨑駿爺爺」常常會發雷根糖給到訪的孩子們,有個孩子拜訪時,與白髮蒼蒼的宮﨑駿對上了眼,便用童言童語說:「我最喜歡的動畫是《龍貓》!」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孩子發自內心的愛意,但每次都會因此展開笑顏。

吉卜力動畫雖然沒有如宮﨑駿預期,得以改變世界的惡意,但無法否認它們一直在孩子的心中種下小小的幼苗、吹起小小的熱浪,激起善意的漣漪。只要熱風不滅,善意必能積沙成塔,有一天終將可以推倒惡意。

《龍貓》是最受孩子喜愛的吉卜力動畫之一。(圖/甲上娛樂《龍貓》)
《龍貓》是最受孩子喜愛的吉卜力動畫之一。(圖/甲上娛樂《龍貓》)

撰文/林梵謹
責任編輯/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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