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新莊的店家漸漸熄燈,被睡意呼喚。平常此時早已閉館的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如今卻燈火通明。人潮慢慢步入,有人精心打扮的像是從《愛情萬歲》走出來的女主角美美,但也有人抱著娃娃、肩上夾著頸枕,像準備好入睡似的。

2025年5月3日晚上,是蔡明亮導演的《行者十步》的第一場放映,陸續播放十部《行者》,十個小時,沒有劇情,觀看披著3公斤紅袍的李康生在大螢幕裡慢慢前行。

總是會有人問蔡明亮,《行者》是怎麼樣的電影?「其實我不知道,我說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就是要一直往前走,我要跟自己做很多對話。」他總如此回答,從拍攝到放映,是無數的嘗試與思辨。對創作者或觀者而言,都是場修行。

《行者》的誕生來自於舞台劇,也來自於一部手機廣告

「今天非常開心,跟做夢一樣。我們是來做夢的感覺。」放映前,蔡明亮來到台前和大家簡單地聊聊天,順便訕笑一下常有人說他的電影好睡。過去他總說他的電影睡了沒關係,但是這次,他倒期望大家能醒著,一同看到最後。

蔡明亮把這場馬拉松放映形容成是一場飛行,雖然他個人並不愛搭飛機,「我不喜歡吊在半空中,總是提心吊膽。所以我就讀書、讀經。」但他為了拍電影飛去許多地方,光是《行者》就走過台北、香港、巴黎、馬賽、東京、華盛頓等,這也讓今晚的放映更像是趟環遊世界之旅。

聊起拍攝《行者》的開端,要回到2011年蔡明亮與國家兩廳院合作推出舞台劇《只有你》,找來李康生、楊貴媚、陸弈靜各演出三齣獨角戲。其中〈李康生的魚・我的沙漠〉裡,李康生扮演玄奘,也扮演蔡明亮的父親,要在舞台的左側餵魚,去到右側的麵床。其實蔡明亮與李康生的緣份之深,正是因為他在李康生身上看到了父親的身影,同樣寡言、內斂,煙不離手。

舞台劇《只有你》

原先蔡明亮找來鄭宗龍為李康生設計動作,但怎麼試都不大成功,李康生決定照自己的來,就走,極緩慢地移動,短短距離他走了17分鐘,「我非常感動、震撼,那個當下沒有了劇情、內容、表演,只有一個身體在移動,非常美,我決定要把它變成電影。」

2012年《行者系列》的第一部《無色》誕生,但這其實是部手機廣告,在澳門首次放映後,產品尚未上市便無疾而終,電影倒是拿下了法國馬賽國際影展GNCR獎。

《行者》故事說得夠多了,工作人員提醒蔡明亮,差不多該放片,他要工作人員們放鬆,夜還很長,時間一定夠,慢慢來。

以《無色》為始,帶領觀眾體會《心經》中的「空中無色」

第一場從《無色》、《行者》、《行在水上》放起。《無色》無疑是最適合為《行者十步》的入門之作,電影一開始便是震撼:在擁擠、吵雜、快速、人滿為患的士林夜市裡,看著李康生低著頭,舉著雙手緩慢前行。他一身鮮紅的袈裟,旁人的顏色抽去,讓觀眾從紛擾中把專注投放在他一人身上。

「嗡!」一聲,像是頌缽的敲擊聲,畫面突然變得乾淨,純白的氣球擠在李康生的周圍。

《無色》

下一刻場景轉為夜市,但每當敲缽聲而至,又再次回到純白的空間裡頭。像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詠誦「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領著觀眾走入「空」中,直至投入剔除物質感受的「無色」。

李康生於純白的空間裡行走,最後打破第四道牆,與觀眾直視對望。有趣的是,原先此處是有配樂,但因版權問題來到《行者十步》改為全然無聲,安靜到能聽見周遭的呼吸聲,讓眾人下意識地放緩,呼吸起伏趨與李康生同調,更契合了《無色》的題目。

《行者》走入各國城市的景貌,《無無眠》是唯一的霓虹異色

走過《無色》的洗禮,後續的《行者》、《行在水上》更易入口。前者於香港街頭拍攝,從日走過夜,再走入清晨,看李康生在徒步區中央,旁人有的繁忙疾走,有的杵著觀望;後者則回到蔡明亮位於馬來西亞古晉的舊居,走入他過去的住所,探訪鄰居奶奶,電視裡還飄出卡通《飛哥與小佛》的聲音,及梁靜茹唱著:「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

播畢,中場休息,需要飲食、伸展、如廁的觀眾自由行走,蔡明亮則來到台前和大家分享故事,說起舊居是古晉裡唯一較大的華人社區,住著中下階層的人們。而那位奶奶也是和蔡明亮差不多時間住入社區,從黑髮住到白髮,他便為她特別在《行在水上》的最後,放了首崔萍的〈丢不了的情義〉。

下一場放映,李康生的行走有了旅伴。《西遊》的開場便是顆長達5分鐘的特寫,看著演員丹尼·拉馮(Denis Lavant)側臥的臉旁。最讓觀眾著迷的,是李康生走入地下道的長鏡頭,他佔據一側樓梯的緩慢,引起馬賽當地人的議論,有人在一旁抱怨,有人試圖釐清狀態,還有一位小女孩在一旁欣賞,遲遲不願離開。蔡明亮也說這顆鏡頭太美,他剪不斷。

《西遊》

另一顆鏡頭,則是李康生走在馬賽街頭,後頭丹尼以相同的速率跟隨,當他漸漸踏出螢幕後,更顯得丹尼是在臨摹他的動作。玄奘西遊取經,李康生西遊卻變成是他人向他取經。

《無無眠》則是霓虹異色,來到深夜的東京。雖以無眠為題,但這卻是《行者》中李康生最有休息的一部。因天氣寒冷加上他先前的中風還需休養,蔡明亮便把部分的行走改到裸湯與膠囊旅館中的休憩,演員安藤政信也加入其中。

播畢的休息時間,蔡明亮還笑著和觀眾們「炫耀」道,安藤政信是不拍裸戲的,但因為知道他要拍裸湯,甚至在沒有提出任何要求的情況下,就以裸身,準備好拍攝洗漱及泡湯鏡頭。

《無無眠》

不只是看而是參與,偷滑手機或想睡了也沒關係

「我剛剛坐在那邊看,看自己的作品時有一種感覺,我好像可以找到一些方法來觀看。它沒有劇情,沒有對話,沒有說明,有點像看相簿,或是看一幅畫,你自己要去找辦法。」蔡明亮說,即使身為創作者的他,也都需要在觀影的途中尋找觀賞的方式。

走過多國,伴隨蔡明亮的閒談與解說,《行者》旅途越來越愜意。觀眾們也逐漸找到自己的觀賞方式,有人享受在觀賞各國人看待李康生慢行的反應,有人看著看著神遊到自己的思緒之中,也有人漸漸融入睡意,甚至隨著《無無眠》躺入膠囊旅館的鏡頭,打起鼾聲。

《行者》的觀賞不在於看,而是參與,感受時間的流動。你可以專注一致,如同行者,在每一步影像的分分鐘;也可是個旅人,自由觀望,或睡或醒,或偶爾被其他觀眾吃便當、偷滑手機、被睡意弄歪脖子的景象給暫時吸走目光。

蔡明亮也將李康生及亞儂·弘尚希分別喚上台前,讓李康生在離去為明天的工作準備前,示範如何走得緩,還不忘揶揄他像是趕時間,今天走得比較快了些。而亞儂則清唱了首寮國歌曲,「亞儂的介入,在我的生活中很重要,他讓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需要懂的,尤其是語言。」蔡明亮說。

李康生

此時凌晨1點40分,或許知道大多人這時已犯睏,而選擇接著播出《夢遊》與《金剛經》,步入建築師林友寒和廖偉立於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預展品中。蔡明亮也拿起自己的歌本,隨著影片的播放,唱了周璇的〈天涯歌女〉、龔秋霞的〈莫忘今宵〉等歌曲,與《夢遊》裡的鼾聲此消彼長。

亞儂·弘尚希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如《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同樣談論著空性,《行者》的《金剛經》也最為簡約,一鏡到底的看著蔡明亮行走21分鐘,電鍋吐出蒸汽,打響鍋蓋,最後跳起來。

那讓蔡明亮想起母親臨終前的那幾個小時的呼吸,「人在很虛弱的時候呼吸就很清楚,可能由快到慢,或由慢到快。當你以為她已經走了,斷氣了,突然又一口氣吐了出來。就像電鍋,你在等它跳起來,但跳起來之後還有嗎?生命的來去非常神奇,所以拍《行者》很好玩,可以拍出蠻多東西。」

「最後三部比較重一點,可能比較好睡,需要我叫醒大家嗎?」蔡明亮甩著搖鈴,笑著問道。《沙》走在宜蘭壯圍海岸,與海,與景,也與人造物相伴;《何處》隨著亞儂的歌謠,行於巴黎街頭;《無所住》李康生與亞儂走在華盛頓不同的路線上,也望出並非美國視角的景貌,就這樣一路播到上午8點。

《無所住》

讓這個世界更好的方法,就只有慢下來

《行者十步》放映結束,蔡明亮的情緒有些激動,落了下淚,「好丟臉⋯⋯我很久沒有哭了,以為不會哭的。」他略帶羞赧地說,哭成淚人兒,淚意也渲染到觀眾的眼角。

有人問,《行者》會拍到什麼時候?蔡明亮不確定,但想繼續拍下去,也已有4個地方等著他們去慢行,「如果我和小康有一個不在了,那我們就停下來⋯⋯。就是希望這個世界更好,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到,就是慢下來,真的。已經跟不上,追不上了。我覺得我還蠻幸運,不會遇到有一天街上都是機器人的一天。我們可以拒絕很多東西,但是好像又不能拒絕,所以就做自己的事情,只能這樣子。」

遙想2012年的《行者》在香港放完,上至中國優酷頻道時,許多觀眾罵得要死,說他走火入魔,瘋了,電影已經拍得不能被叫做電影。如今,《行者》卻一步步完成,還有無數步等著,甚至在台灣一次十步,馬拉松式地在電影院及美術館裡走著。

他謝謝李康生,一路拍了30多年,沒有任何抱怨,從哪吒演到玄奘;他也謝謝台灣觀眾,對他的理解與愛戴,「如果沒有台灣,我大概不會是這樣的導演,很謝謝這個國家。」

總有人問蔡明亮,電影是什麼?他總說,就是你剛才的那句「電影是什麼」,「電影不知道是什麼,非常神奇,但這個框框是無可替代的。」蔡明亮把自己的拍攝比喻為餐廳,不斷翻桌,也不斷創造新的可能。前行,不是對答案的所求,是落在思索與實踐之間。

文/麥恩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圖片/影視聽中心提供
攝影/蔡耀徵

展覽|《行者十步:蔡明亮》|𝟎𝟓.𝟏𝟕-𝟎𝟖.𝟏𝟎 高雄市立美術館►https://reurl.cc/lzY0aQ

線上策展|《凝視·蔡明亮》:他的電影不講故事,不愛說話。緩慢且長時間的單一鏡頭,凝視著人生。《日子》 x 《西寧國宅》 x 《良夜不能留》 x 《漫不經心》 x 《你的臉》線上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