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對我來說,是一個人生活過的痕跡。如果講得更大一點,它有點像是洞穴裡看到的壁畫,我們知道遠古時候的人是這樣生活的,說不定幾百年後,可能人類消失了,也許外星人來到地球,他們會透過電影理解地球人的生活方式。」導演曹仕翰敘說「電影」對他的意義,《南方時光》是他第一部執導的電影,他選擇記錄他的青春,1996年台灣第一次總統大選,在台海飛彈危機之下,一名青少年在高雄的徬徨時光。

不公平初體驗:為何B段班的班費要給A段班買講義?

這份徬徨,有屬於青少年不被理解的憤怒。《南方時光》故事80%來自曹仕翰自己,20%則是虛構。電影中,念B段班的小洲(陳玄力 飾)因執意不交違規被罰的錢,被叫到訓導處體罰,這源自曹仕翰的真實經歷,他如今回想仍忿忿不平,「什麼要拿我們B段班交的錢,去給A段班買講義、辦活動?我覺得太不公平了。」當父親到訓導處道歉,卻聽到主任罵兒子「廢物」,父親轉而為兒子打抱不平、甚至大打出手,到最後父子兩人在天臺曬衣服閒聊,這些則是虛構的情節。

《南方時光》片尾的父子和解是導演曹仕翰的嚮往投射。(圖/截自《南方時光》預告)

曹仕翰回憶,爸爸工作忙,通常來學校的是媽媽,母親比較傳統,她面為師長的方式就是「謝謝老師,對不起我們錯了」,但是他並不想父母道歉,他也不想道歉,「我以為我在那邊被處罰,也是我一種抵抗的方式,我母親當時為我道歉,我其實很不開心。」他談到,過去那種用威權去控制人、羞辱人的經歷,在他心裡埋下一顆火種,所以寫劇本時,他希望彌補過去的失望,「如果父母願意了解前因後果,也不是真的Fighting,就是願意幫孩子多講幾句話、站在你這邊,我覺得成長會更健康、更有力量吧。」如今他為人父,有一個四歲的兒子,他也自我期許,「如果真有那麼一刻,我希望我可以站在孩子這一邊。」

他坦言,父親對他的影響很大,「當然,這是以前青少年的時候,很不想要承認的一件事。」他從小崇拜父親,朋友眼中的父親,是班上第一名,也是最早考上建築師的人,是負責任、值得信賴的夥伴。父親如此受人推崇,他一方面感到驕傲,另一方面又想反抗他、超越他,但他一直得不到父親的肯定,「我父親很少對我有稱讚,即使我做了一件不錯的事,但父親可能會用一種比較嚴厲、比較說教、提醒的方式,要我不要太得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90年代的台灣,不僅升學壓力大,還有分段班及體罰的制度。(圖/百景映畫)

就在曹仕翰成為父親之後,他突然懂了父親的心情,父親跟他說的那一些話、他眼中的「bullshit」,其實是真實社會運作的道理,「只是當時父親的表達方式,讓我覺得他在控制我、壓抑我。現在想起來,其實他是關心,害怕自己的孩子會踩坑吃到苦,但是他沒想到,他的擔心卻讓我吃了更多苦。這是我成為父親後,未來要去面對跟學習的。」

父親交代「做自己喜歡的事」堅定拍片初心

「為什麼我跟父親之間的相處,會這麼磕磕碰碰?」曹仕翰喃喃說道。或許人總要到了生死關頭,才會看清些什麼,在父親過世前幾個月,提到自己曾想當一名畫家,但家中經濟狀況並不允許,於是選擇考建築系,「因為建築是當時台灣最賺錢的行業,他選擇以自己的能力很快改善家境。」原來父子有相似之處,事實上,父親還是最初帶他進電影院、看電影的人,為他種下當導演的種子。

有夢無法追,曹仕翰為父親感到難過,這使得父親臨終前對他說的話,更為珍貴,父親對他說:「人生不過就是這樣,最後眼睛一閉、腿一伸,就結束了,你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吧。」於是,曹仕翰決定繼續拍電影,《南方時光》長成了如今的模樣,入圍金馬獎最佳導演、最佳美術設計、最佳造型三項大獎。

從散文集《長鏡頭》、短片《父親的電影院》到電影《南方時光》,父親的角色皆舉足輕重,「我後來發現,某種程度上,過去我可能把父親當作父權的代言人,但其實他也是父權下的受害者,只是當下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那「父親」是不是曹仕翰的創作母題?對此提問,他思考片刻後回應,目前他已在著手撰寫新劇本,「回到電影,在父親這一塊的話,他可能不會是母題,但這個世界對於人無形中的控制、去影響每個人的意志跟選擇的那種宿命感, 這會是我非常關心的一件事。」

小洲的朋友去當兵,在左營和女友道別。(圖/百景映畫)

而《南方時光》故事的另一個面向,就是在96年台海飛彈危機、台灣第一次總統大選的雙重夾擊下,那些被迫做出選擇的大人們。像是小洲暗戀的女同學小雯,因為父母的選擇而移民;在小洲父親的建設公司,因為害怕戰爭一觸即發,有合夥人選擇繞跑、害公司跳票,擔保人更因龐大壓力而自殺。甚至連小洲在外的的好兄弟,在拿到兵單抽到「金馬獎」後被兵變,都帶有一絲宿命感及無能為力,

汽車的白花紋椅套及墊肩西裝,打造96年復古氛圍

為了營造1996年的總統大選氛圍,曹仕翰和美術設計煞費苦心,拍攝需要當年不分黨派、不同總統候選人的旗幟,重新印刷要量大才能節省成本,但拍戲不需要那麼多,幸虧劇組找到收藏家租借,才能拍出旗海飄揚的經典場面。此外,曹仕翰在和美術設計溝通時,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即便當年的物件如實放在電影中,觀眾也不一定會買單,因為新舊的定義是對比出來的,1996年距今不到三十年,其實沒有很久,差異不容易對比出來。

《南方時光》中飄揚的總統候選人旗海,是電影中的重要場景。(圖/百景映畫)

那要如何讓觀眾相信這是1996年?他有一個訣竅,就是時代感再往前拉一點,他刻意讓美術找更早之前就有的物件,像是蛋捲的鐵盒,汽車上的白色花紋椅套,「這很合理,我們小時候就看過的東西,可能款式都一樣。」至於服裝方面,當年男性是穿稍微寬大有墊肩、不會太合身的西裝,當時JPOP正流行,女性的衣著會往日本流行靠攏,而青少年的上衣是紮進去的,第一顆扣子一定不會扣,髮型是中分瀏海的郭富城頭,「真實感就是用細節堆出來,在畫面裡做到最好。」

孫淑媚飾演小洲的媽媽,汽車內的白色花紋椅套,是營造氛圍的功臣。(圖/截自《南方時光》預告)
吳慷仁飾演小洲做建築的父親,總是穿著寬大有墊肩的西裝。(圖/截自《南方時光》預告)

音樂更是畫龍點睛之筆,雷光夏製作的配樂及主題曲,賦予高雄的盛夏溫潤的質地,與電影的氛圍不謀而合。導演曹仕翰笑說,雷光夏是他的偶像,她的〈逝〉是90年代的文青代表作,「她唱出了我們那時成長的哀愁。」當太太看完劇本後,腦中浮現雷光夏的音樂,後來曹仕翰重聽〈逝〉、搭配著〈南方時光〉的影像,竟意外契合,於是便託監製易智言介紹,雙方才有合作機會。而另一首貫穿全片的〈無聲的所在〉,是小洲朗朗上口的台語歌,這是《少年耶!安啦》的主題曲,曹仕翰笑說:「《少年耶!安啦》是我們那時不良少年的Marvel!」這首歌飽含他年少的回憶,在他的半自傳電影中,出現〈無聲的所在〉是理所當然。

小洲(右一)在外結交一群朋友,差點學壞。(圖/百景映畫)

水牛三次出現映照角色心境,引用賴和的詩籲追求快樂

每當小洲的故事進入一個新階段,就會有一隻水牛倏地出現,觀眾無不被牠吸引、感到好奇。曹仕翰表示,水牛是台灣精神的象徵:「水牛某種程度反映角色當時的心理狀態。那時我們剛從權威走出來,但過去的束縛還在我們身上。」水牛出現三次,有三重意義,第一次水牛出現,水牛被綁在籃球場;第二次水牛出現在小洲的夢,「台灣社會正在民主轉型,雖然可以投票選總統,但感覺還是很像是做夢,我們真的要進入這樣的時代了嗎?」第三次的水牛出現在大路,長大後的小洲走在路上,背後有滿天的國旗飛揚,伴隨著畫面尺寸逐漸放寬,彼時飛彈危機解除,總統選舉結束,台灣民主進程進入下一個篇章,「水牛緩慢的、堅定的昂首向前,我想要表達的,都放在這顆鏡頭裡了。」

電影的最後,引用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的詩:「美麗島上徑/散播了無限種子/自由的花,平等的樹」,這首詩是「代諸同志贈林呈祿先生」。談及為何引用賴和的詩,曹仕翰分享之前出國參展、與中國媒體交流的經驗,「你也知道他們真正的環境,他們不能表達太多,我就問他們,如果我們先不談政治,而是先問人為什麼要活著,我覺得主要是追求快樂。如果你在一個不公平的地方,沒有辦法表達自己的地方,那你會感覺到快樂嗎?」他們正在錄音沒說話,於是他續道:「我覺得追求快樂、自由、人跟人之間的平等尊重,是人類本來就該做的事,如果到了這個時代還不追求這些,不相信這些事可以讓人快樂,那我覺得時代是特別的。」

回到片尾引用的詩,其實詩的最後還有兩句話:「專待我們熱血來/培養起」,這也許是導演送給觀眾的填空題,期盼更多人一起同行,並肩走在追求快樂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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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