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王國燊說,《好孩子》最初始的構想,是十分荒誕的。他希望藉電影向世界發出叩問:假若整個社會集體患上失智症,忘掉不需要記住的,重新建構,會不會變得更好?
人們在未識世界前的幼齡階段,可以無視膚色、性別、種族地手牽手,只要給彼此一個微笑,就是朋友。然而在經歷了社會各種各樣的洗禮後,卻自此掉落了既定的認知框架裡,生出了偏見的眼光,「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走向,你只要跟我不一樣,我就要用一種眼神去看你,或是別人也用那種眼神回看?這些所謂的歧視,它沒有必要成立的,可是它偏偏存在,為什麼?」
中醫師父親想醫好兒子的「病」,無法醫治卻使用錯誤的暴力
《好孩子》改編自新加坡變裝皇后阿真(Sammi Zhen)的真實人生經歷。王國燊認識的阿真,十分擅長包裝困境,總將哀傷都轉換成可利用的笑料,用來自娛娛人。可有天阿真突然收起了自我椰榆的幽默,感性分享他母親在罹患失智症後,旁人看待她的眼光漸漸不同,甚至受親戚疏遠,斷絕來往,「他就說,也許就是像我這樣的人,適合照顧像她這樣的人。」
他亦透過阿真,看見了作為一名照護者,在面對病患時所能展現的正向心態,「失智症就像一場Long Goodbye,就是你在花一段很長的時間跟一個人告別。」王國燊走出悲情視角,將阿真的灑脫和幽默化作電影底色,使觀眾能以不那麼消極、不那麼悲觀的眼光,看見Long Goodbye背後的愛和遺憾,以及伴隨著照護的消耗殆盡、崩潰失控,竟也能轉個彎,變成一場歡聲笑語的「母女」天倫。而現實世界中的阿真,在電影裡成了阿好。片名《好孩子》裡的「好」字,象徵著主角家好(許瑞奇 飾)的性別認同,意即他既是心理上的「女」,亦為生理上的「子」。王國燊藉由名字揭示家好的「女子同體」,同時也在片名藏了兩個「子」,傳達故事裡存在的兩個孩子。


家好自小背負著來自父親的家庭創傷,而王國燊特意以父親作為整部電影的開場,可卻沒有給他任何對白,甚至沒有太多反應,只是麻木地坐在椅子上,呈現他「最後的身影」,「爸爸其實是個中醫師,可是身為一個醫師,我覺得他的固有傳統思想底下就是:我既然是一個醫師,我就什麼都要能醫得好,可是卻偏偏醫不好兒子。他認為兒子是個『病』。」
無法處理孩子的「問題」,他訴諸最原始的暴力。王國燊認為若往深探究,那份「管教」或許是愛,又或是出於維護家庭的尊嚴。其實最大的羞辱是漠視,可他渴望「改正」孩子,因而付出「情緒」,「對他一個傳統的中醫師來說,就代表著非常傳統的中華文化,在這個父權底下,他有尊嚴要維護,他希望家庭圓滿,可是他選擇的方式,就是錯的。」王國燊說,父親漠然坐於椅子上的最後時光,就是一直在想:這個家為什麼是這樣?


失智症患者只是忘記了年月日而已
相片的元素貫穿整部電影,它既連接過去的創傷(象徵父權的爸爸),亦串連未來的遺忘(失智症媽媽)。而「相片」之於王國燊的意義,源於早早離世的外公。外公於他而言是個傳奇,年輕時駕著霸王車(非法載客私家車),豪爽地載客奔馳於新加坡大街小巷;聽家人說在他剛出生時,外公還特別擅長哄他入睡,其實是悄悄沾一滴黑啤在手指上餵他,將他灌醉,「我只有外公做那些事情的故事,可是我找不到一個輪廓。」後來他在某個阿姨家,終於找到一張外公的相片,果然和媽媽說的一樣,長得和四舅很像。
他讀了許多失智症相關的書籍,加上自身經歷和聽過的故事,因而將「相片」放進電影裡。片中,家好原以女裝假扮成「女兒」陪著失智症的媽媽,片末再度以男裝登場,那一刻,媽媽知道他是「家好」,因為害怕遺忘所以不停拍照,「對家好來說,他以『家好』最原來的樣子,沒有變裝皇后的盔甲,沒有其他的造型,他就這樣赤裸裸回去,其實就已經超越了他是女兒還是兒子的狀態了。」


媽媽既誤認家好為離世的「女兒」,可又憶起他在學校曾發生過的事情,因此還跑回學校,要替家好討公道。王國燊分享,失智症患者的狀態是跳躍式的,真實和所謂的遺忘,都在彈指一瞬,「我們當時是用一個很正面的視角在看失智症,然後對於看護者來說,如何放過自己,它其實有一個很清楚的概念:他很正常的,只是忘記了年月日而已。」換言之,對於「回到18歲」的失智症患者而言,和他談「現在」他當然沒有概念,「因為周邊的資訊對他來說:為什麼我不知道?所以他會很困惑,那這樣不斷地懷疑旁邊人給的資訊,他莫名會產生一種恐懼症,然後恐懼症就被那個疑心一直放大放大。」
王國燊在架構媽媽的整個心路歷程之時,探究她對家好最深的愧疚,是「自私」,這份自私間接地促成了最深的創傷,意即父親的暴力,「她領養了小孩(家好)回來,把他當作女兒來看待,是為了療癒自己,結果療癒過程中,卻誤傷了這個小朋友。所以其實她的初衷是自私的,她也知道自己是自私的。然後她就會認為說:是不是我把你打扮成女生,所以你才變成這個樣子?其實不是的。」


同志的先天或後天,並非王國燊欲探討的議題,因此他沒有過多著墨在媽媽這份懊悔上,而是藉留白增加情感濃度。「其實都是在錯誤中,學習如何去當父母的。那身為孩子,如果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了解到這點,我覺得你很有可能會原諒你的父母親曾經也是個屁孩,在育嬰道路上的一個屁孩。」家好和男友David意外的婚禮,是由於媽媽的一句「政府不給,媽媽給」,「法(註)外有自己的選擇,那這個選擇底下,只要是親人的認同,誰管政府給不給。」


無聲的在場更有份量,家人間的「接納」就已足夠
攝影師David的角色原型,是王國燊摯友的親密愛人。電影中,拿著相機的David時常像個旁觀者,在家好遭逢巨變之初,顯得疏離漠然。王國燊亦在攝影構圖上,刻意將他置於角落側邊位,使他靜靜地存在,無聲卻始終在場,「有時候我們很容易忽略掉的,是那些很安靜存在的朋友的力量。他在對的點告訴你:『你很OK。』那個力量遠比天天來跟你說些好聽話的人來得重要。」
電影不時置入家好和網友直播互動的畫面,王國燊說那是家好隱晦的虛榮,「它就形成一種無形的毒癮,然後潛意識裡頭會期待,今天談論的東西會有人在乎,所以都是存在感的一個體現。」家好寧可將「崩潰」給陌生人看,卻非朋友或男友,亦凸顯他好強,或說習於堅強的性格,「對於身邊關懷的人,他還是有設限的。他寧可把負擔付諸於不認識的人,讓他們聽那些廢話、抱怨,然後留給周邊的人,是無負擔的。」


王國燊將David設定為台灣人,使「台灣」於電影中存在,亦藉此強化人物掙扎的張力。因台灣的自由,於家好而言,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逃遁之地,「他只要一做這個決定,他一生碰到的所有困難其實都不存在的,他可以去一個更接納他、更舒服的地方,可是他為什麼不走掉?就是那個牽掛。」
實際上,現實世界裡的阿真,也有想逃的時刻。因此,除了以家好為主體,哥哥家強及其女友Grace,皆為阿真的某一層折射,「他有不想去面對、想為自己開脫的時候,他就是家強;他在想有沒有辦法照顧媽媽、在家陪她,他不行,他就是Grace。」王國燊不為批判任何一面,因為沒有人有權利站在道德至高點上又置身事外;實則欲藉家強和Grace,傳遞家人間幽微的愛,「親人之間我覺得那種關愛,有些時候可能說不出來的。但是我們可以選擇最簡單的方式,告訴對方其實你是我的親人,那種接納就夠了。」


電影以家好卸妝過程的特寫鏡頭,劃下句點。拍攝前,王國燊告訴許瑞奇,阿好想著卸完妝就能回家了,至於回哪個家,要他自己想。那是唯一的一顆,無重來。「他有一個回歸,回歸到阿好自己,把所有的武裝都卸下,不需要那些裝扮來確認自己的存在,以及,我是誰就是我是誰。」創傷依舊存在,可家好選擇把那些不愉快的東西,放到一邊。不是漠視它,只是不再理會它。
回顧拍攝初衷,雖然無法讓整個社會集體患上失智症,可王國燊期望藉《好孩子》傳達:當我們面對不熟悉的事物時,不應立刻使出批判的眼光,因為每個人背後都帶著一長串的故事,負重前行,「給出一個屬於人的尊重,尊重這個人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他必定背後有很多很多我們不了解或不知曉的苦衷。只要有這個念頭存在的話,我覺得我們就已經選擇了善良。」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
註:新加坡於2022年修法通過了廢除第377A節條文,使男性性行為除罪化。然仍舊以身分證認定之男性和女性的異性婚姻為法定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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