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悲傷會幻化成一種人的形狀，那可能是莫子儀。臉上的笑容總是帶著點寂寞，深邃的眼神總是藏著點憂鬱，詮釋起每部作品總是能讓人感同身受角色的痛苦與憤怒，與其說莫子儀的感染力引起了某種情緒反應，不如說他打開了一個悲劇的入口，「我覺得悲劇這件事情並不是因為角色而起，我不是要去演一個悲苦的過程，而是要讓觀眾可以看到這個角色如何為了堅持自己的價值，面對眼前的困難與挫折。」莫子儀的字句間，有著藏不住的溫柔。
「如果我真的不在了，我該怎麼讓她繼續活著？」對於人的溫柔乃至於對於角色的溫柔，是莫子儀天生散發的一種氣味，在新創電影《黑風箏》中，即便是白色恐怖時代所塑造的緊張氛圍，莫子儀所飾演的父親角色對女兒的溫柔，也隨著高飛的黑色風箏，搖搖晃晃地暈散在蔚藍的天空之中。「在《黑風箏》裡面，這個角色面臨到最大的恐懼其實是『未知』，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又為什麼要莫名其妙去承認一些我沒做過的事，這個巨大的不知所措會讓人發瘋。」歷史會對不同人帶來影響，這是莫子儀想藉由角色陳述的悲劇觀點，希望觀眾能更細膩的去想像一個時代，他又如何成就我們此刻的存在。
離開了舞台，要記得自己只是個普通人
《黑風箏》是由小女孩的視角所構成的故事，因為父女互動的沉重情緒戲份較多，在拍攝過程中，為了不讓小女孩演員產生情緒陰影，能夠清楚分別什麼時候是在演戲，什麼時候又是真正的人生，導演和莫子儀都花了不少時間去溝通，「對於年輕演員來說，這個過程是非常重要的，有時候一顆鏡頭結束，我就會跟她解釋狀況『爸爸他啊突然很生氣，所以會對你很兇，但那都是在表演的狀態下』。」舞台上是扮演遊戲，下了舞台也要懂得回歸生活，做一個普通人，這件事對於莫子儀來說，也極為重要。
「回歸到一個日常的routine的確很重要，就是你每天去洗碗、拖地、倒垃圾，你要記得回歸到『人』的本身，每天起床還是要吃早餐，錢不夠了要想辦法去賺錢，可能還有一些手機合約要處理。」建構一個角色不容易，而解構一個角色同樣需要時間，唯有靠著生活瑣事去推進，才能重新記得自己的樣子，為下一個角色騰出空間。莫子儀打趣地說，這就好比本來你演一個王子的角色，每天都習慣有人服侍的日子，但戲結束之後，仍然要記得明天要去繳水電費，這就是重新歸零，也是在角色和自己之間找到平衡的方法。
每個演員淨化自己的方式都不相同，有些人可能是運動，有些人可能會慢跑，莫子儀則會花很多時間和自己獨處，常常一個人在河邊散步、發呆、看雲、看天空，彷彿進行一段夜間慢車旅行，當風輕拂過身邊，角色的情緒好像就會被帶走一點，讓自己可以重新獲得自由。而除了心靈式的喚醒外，莫子儀也會進行「洗澡」的練習，「你要拿肥皂很細很細的觸摸你的每一寸肌膚，重新喚起你對自己身體每一個部位的感知，這種身體性的練習，也會進而影響心理。」對一個敬業的演員來說，告別角色與準備角色同等重要，因為這一部劇的悲傷也不應該被帶到下一部作品。
在集體摸索的路上，有勝者就會有被害者
演出經驗豐富的莫子儀，演出過百餘位角色，更以電影《親愛的房客》拿下了金馬影帝，是眾多後輩演員望其項背的楷模。「但我現在反而會覺得很多東西回不去了，那一些東西可能跟年歲有關，也跟所謂的新鮮感有關，就有點像剛出生的嬰兒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這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少了很多。」不只演員，在每一個職場中，人們總談論著「初心」，當一件事情反覆做了百次千次萬次後，往往要費好大的勁重新設定自己，才能讓自己永保那種「第一次」做的熱情，「現在的我可能因為初老了吧，這種reset的過程會比以前還要長上許多。」莫子儀笑著說。
人從初心出發，也因著初心成長，回首過去和現在，有些東西或許很想念，但有些東西或許現在的自己比較好，「年輕的時候講好聽是有衝勁，其實是更憤世嫉俗、有許多的怒火，但現在的自己更懂得對人事物寬容，甚至是對自己寬容，這個寬容並不是說要降低標準，而是更能從各個不同角度去看待事情。」莫子儀不只一次地說過，表演上他獲得最大的啟示就是「自由」，理解一個人的存在有各種不同的價值，不被社會賦予的假象給束縛，這樣也才能真正「愛自己」。
然而，莫子儀的愛也並非無條件的大愛，而是在內心情感相互辯證中，同時與恨並存的一種愛，「愛與恨的起因都是因為人，這其實並不衝突。我活在這樣資本主義建構的體制之下，既對於商業利益的虛假包裝憤怒，卻同時受惠這個體制的自由與民主。」莫子儀認為，人類的意念其實很純粹，但在人類集體前進摸索的路途上，總有人獲勝，也總有人受害，這就同時衍生出了世界上一體兩面的愛與恨，要讓獲勝的一方試著更為人著想，也要讓受害的一方帶有尊嚴的活著，這是維持世界正向運轉的一條軌道，也是他賦予自身作為演員的一種責任。
不斷向自己反覆提問，做一個固執的苦行僧
之所以說是一種責任，是因為莫子儀明白，被迫害的一方，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可以去衝撞體制，可以去捨身反抗，在這個世界上有更多人委曲求全，隱藏在看不見的角落。「我覺得我這個演員能做的，就是告訴這些躲起來的人，你們並不孤單，有很多人了解你的感受，至少不要因此抹滅了自己的存在。」背負著標籤的人類，都是壓抑且不自由地活著，他可能是同志、可能是中輟生、可能是單親家庭的小孩、可能是曾經犯過罪的人，莫子儀希望可以透過自己在角色中的呈現，替這些人發聲，靜靜地陪伴在他們身邊。
不斷地向自己提問「我的存在還可以怎麼幫助這些人？」，是莫子儀以演員作為志業以來，持續堅持的信念。從不以得獎作為成就，也不以賺大錢為目標，莫子儀對自己總是嚴厲提醒，省思每一個當下的狀態。「你現在是不是正在滿足於虛榮當中？」、「你是不是正在耍大牌？」、「你是不是正覺得你做的表演就是絕對正確的呢？」藉由自我否定而不忘演員的初衷，莫子儀彷彿苦行僧一般在人生的道路上紮實地前進，「如果我覺得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對的，那就是一個錯誤的開始，如果一直耽溺在自己的成功，那你很容易就會忽略他人。」
周夢蝶《菩提樹下》這首詩的最後寫道：「雪還是雪，你還是你／雖然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唯草色凝碧。」莫子儀在宛如這首詩一般的自我思辨中，看見不同的風景，讓自己作為一個固執的修道者，看似選擇了一條艱辛的路，但在這條路上，他翩翩而行，因為堅信著自己的選擇而快樂，也因為自己的選擇，因為自己的表演，守護了想守護的人們。
「你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如果悲傷會幻化成人的形狀，那可能會是過去你所認知的莫子儀；但如果希望也會幻化成人的形狀，那可能會是現在眼前的莫子儀，透過每一個角色的微光，和這世界上每一個孤獨的人同行。
統籌、採訪、撰文／朱予安
責任編輯／李羏
視覺企劃／蘇逸萱
攝影／王志偉
攝影協力／王辰志
造型／Saem
妝髮／簡偉文、才侑津（美少女工作室）
拍攝協力／鄭文欣、何倪萱
服裝提供／ALLSAINTS、BOSS
場地提供／e.rooms studi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