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笑起來如秋陽灑落,招牌童顏還帶著微微上揚的貓嘴,王可元歷年所演的角色卻存在著極大的反差,不管是《我們與惡的距離》冷血殺人犯、《親愛的房客》同志藥頭、《情色小說》小兒麻痺情慾作家,痛苦、憤怒、寂寞、悲傷,都是王可元的另一種面容,在《阿媽》裡所飾演的跨性別兒子國倫,更讓他發現,在鏡子前扯下假髮,凝視著自己的瞬間,這都是一種追尋自我認同的方式,只為回答一個人生的大哉問「我究竟是誰?」
曾被調侃娘娘腔,直至現在還討厭自己的聲音
「我其實很討厭聽到我自己的聲音。」鮮少回去看自己演出的王可元,其實經歷了一段殘酷的年少歲月。
過去曾因為自己的聲線比較陰柔,他飽受同學們的霸凌,甚至被貼上娘娘腔的標籤,「我覺得這個詞連結的是訕笑與不友善,所以你聽到這個詞會覺得害怕,害怕之外你會想要反抗,但你想要反駁的聲音會被笑聲蓋過去,沒有用。」小時候面對這樣的事情只能無助地哭泣,但長大卻意識到在性別光譜中,存有中間地帶可以讓人有餘裕地遊蕩,像不像個男人,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大家都喜歡說一個人『不男不女』,但我覺得你其實要說這個人是『可男可女』,這才是一個好的觀點。」什麼都可以,也代表了什麼都有可能,在王可元的價值觀裡,專注力放回自己身上,就不會被傳統的框架所囿限。
這樣的想法,同樣也反映在王可元的演員生涯中,不像其他量產的演員,王可元的曝光相對較少,甚至還有粉絲給他壓力,希望他能夠有更多作品上線,但是這卻只會讓他越來越抗拒演戲,「我覺得我現在這樣,就正在走下坡路,但我反而可以接受很多事情,現在就是我最喜歡的狀態。要紅不紅也很像可男可女吧,就是我可以很自在地做自己。」他也曾經歷過很多好劇本來詢問,一個機會放棄都嫌可惜的時候,但他知道自己的心理負擔,同時也接受了這樣的限制,這個要紅不紅的選擇創造出現在的王可元,接受了,才能突破下一個人生階段。
讓性少數族群的故事被看見,避免複製傳統刻板印象
曾有人說過,演員的一生大概有一半時間都在拍自己不喜歡的戲。對王可元來說,現在要紅不紅的狀態不需要逐商業利益而居,反而可以更心無旁騖地演著自己想說的故事,「對於性少數族群,我都希望讓他們的故事被看見。對我來說,你有多少的包容和理解,這個世界就會有多好。但是很多時候大家就是缺乏理解,所以會害怕。」
而《阿媽》裡的國倫作為一個「女兒」回鄉參加阿媽的告別儀式,讓一直無法理解「兒子」心情的父親再次受到衝擊,這正是王可元一直想挑戰的角色,「我在處理角色或是在演戲的時候,非常害怕去複製傳統刻板印象,但有時候我們在體制裡面,我們翻轉不了一些事,畢竟演員的能力其實是非常有限的。」於是,在國倫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王可元和劇組一起努力留下的痕跡。
頭髮是女性的一個重要區辨象徵,也是跨性別者想對外表現的樣子,但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社會風氣的轉變,性別已沒有了絕對的樣子,於是王可元戴了兩層假髮,長髮是第一層的偽裝和渴望,藏在裡面的第二層稍短的頭髮,則反映了真實的內心;又例如體重,也是跨性別者希望可以削減陽剛氣質的一種狀態,但近年來主流的女性想像卻又開始變得模糊,所以王可元為戲減了重,但又不過度的纖瘦,這是他維持角色平衡的方法,「跨性別者他們乘載的東西是比你想像中還要沉重非常多的,光是理解他們在性別光譜的哪一端,就已經非常複雜了。」想到之前對跨性別角色下的挑戰書,王可元笑著說自己實在太狂妄了。
父子關係宛如停屍間,太多的愛成了窒息壓力
除了性別議題以外,《阿媽》中父親的形象,也讓他聯想到了自己的爸爸,一個同樣嘴巴笨拙,想法非常傳統的男人,「早些年,我跟我爸基本上是不太講話的,回到家就像回到停屍間一樣。」這樣激烈的形容詞,多少隱喻了父子兩人曾降到冰點的關係。王可元回憶,父親從小就對他有很大的期待,每天早上六點鐘就開車送他去上學,下午五點準時接他去補習班上課,晚上十點在門口等他回家,但車上卻一句話都不講,「在長大的過程中你不會覺得那個是愛,會覺得只是他的期待,但其實那裡面也有愛啊,我現在才感受的到。」
但當愛變成了壓力,又為了防禦這樣壓力造成的傷害,王可元也蜷起了身軀,用帶刺的回應來面對。有一次他跟家人說要回去,但沒有特別要吃飯,因為狀態不好只想聊聊天,一進門卻看到母親熱情準備地滿漢全席,「我跟我媽說我吃不下,我媽就說還是你想吃鮭魚,她就跑去切鮭魚,然後就端出來,你知道那個輪切鮭有多肥嗎?然後我就爆哭了,我就跟我媽說,你可不可以聽我講話。」長久以來家人帶給他累積的窒息感終於爆發,眼前雖然伴隨著肥美的鮭魚,成為了一個荒謬的情景,他對王可元來說,是一種最後的釋放。
這件事成為了改變家庭關係的契機之一,也在《阿媽》拍攝後的自省中,催化了奇妙的反應,而這個起手式就只是主動簡單的一句「欸爸,我有個事情想跟你講,想問你的意見。」當這句話一說出口,王可元的父母對他說,無論他做什麼決定,他們都支持著他,這讓他感到震撼,因為他自認很少從家裡得到過支持,包括成為演員這個決定,當初父母都是一概反對。
「我聽到他們這樣回答很吃驚,我竟然也笑了,我記得我笑著跟他們說,好,那我試試看。」王可元用著有點害羞的口吻,說著這段至關重要的轉折。
成功有許多種樣子,優雅地老去就能走到最後
或許也是看著自己的父母逐漸老去,王可元現在也學習變得更柔軟,以前不喜歡身邊人關心自己,現在也開始能夠理解,被關心其實是一件好事。但他也不諱言,自己仍然喜歡獨處,就算自己也正在變老,但最大的目標還是維持自在的狀態,「我已經把長照險買到最高額度,因為我希望老的時候可以不要再為了錢煩惱,然後可以不要被人打擾,繼續很優雅地活著。」對王可元來說,面對外面瞬息萬變的世界也能保持從容的心態,有更包容的心去接受各種不同的想法,才能離成功越近。
成功在許多人的眼裡,是獲得,但在王可元的眼中,卻是一種放下,「慾望會讓人不自由,不自由就不自在啊,你有想要的東西你就會想追逐他,但你追逐的過程中你不一定得到,這就會有心態上的落差。」那要紅不紅的王可元是一種成功的象徵嗎?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而總是說著自己演戲一團稀巴爛,自信從來不是人格特質的王可元,正用他最舒服的方式老去,自己決定自己的快樂,用每一個努力奉獻的角色,撐起被他感動的觀眾。
「成功有很多種樣子,你會被打得稀巴爛,但還是會長大。」此時王可元的眼中,有著意味深長的笑意。
採訪撰文/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圖/王可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