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淦熙的北藝大碩士論文「電影作品《念你如昔》創作論述」誌謝辭中,除了提及劇組幕前幕後工作人員、幫助過自己的老師、前輩、同學與朋友們外,致謝最後,他感謝的是這幾位對象:「我的爸爸陳少雄和已經離世的媽媽黃秀英、我所記得的香港。」而這幾句,也正是《念你如昔》裡最重要的幾個元素——家人、香港,與記憶。
連結關錦鵬導演同名紀錄短片,恰如其分的「念你」
《念你如昔》的故事是這麼開始的,患有失智症的阿娟(陸弈靜 飾),深怕忘記失蹤多年的兒子,於是攔下計程車,踏上尋子之路,一路陪著阿娟的計程車司機阿鵬(吳志維 飾)也在這過程中,從離開香港移民到台灣的惆悵中得到釋懷。
這部短片,是陳淦熙來到台灣就讀北藝大電影創作學系碩士班交出的畢業作,早在先前的《若男》、《三步》等創作中,就常見母子關係的故事主軸,「以前拍片只想拍自己覺得好看的,但『真正想要什麼?』還是很模糊。」北藝大三年求學時光,陳淦熙在一次次梳理創作思路後,意識到不單單是自己喜歡母子的角色呈現,也因為經歷父母離異而逐漸與家人疏遠,才拍出這些作品。創作對他而言,其實是他想解決生命命題的方式。
在這樣的脈絡下,《念你如昔》裡的香港元素也其來有自。2019年,陳淦熙生命裡發生幾件大事:十幾年沒有碰面的母親離世,同年夏天香港則發生反送中運動,隨後他來到台灣就讀碩班。面對親人的永久缺席、家鄉的劇烈變動,陳淦熙能帶到台灣的,只剩下「記憶」,偏偏他卻發現,說到母親,似乎想不起什麼畫面,說到香港,一場抗爭之後,又該記下些什麼?為了回應這些狀況,於是有了《念你如昔》。
而在片名的背後,還有另一番故事。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香港導演關錦鵬在該年就有一部名為《念你如昔》的紀錄短片,這部片既談城市裡的共同悵惘,亦是與母親的對話,影片簡介的最後寫著:「片名《念你如昔》,恐怕又是一個相關語,既念母親,也念香港。」所以當時與另一位編劇鐘柱鋒聊完自己的創作動機後,鐘柱鋒隨即提到關錦鵬的這部作品,「如果片名能跟香港有更明顯的連結當然是好事,而且我也喜歡這幾個字。」陳淦熙緩緩說道,如果用的是「想你」,似乎有點太過直白,「念你」二字反而恰如其分,不只是想念而已,還是時常在心中惦記著的念念不忘。
一碗冬夜的魚肉碗仔翅,召喚一份溫暖的「情感」
《念你如昔》裡,阿娟最後一刻還是忘了許多事情,忘了自己搭過計程車,忘了眼前這位名叫阿鵬的司機,陳淦熙坦言,這部作品本身並不是要強調失智症的痛苦,或是終究會忘記的徒勞無功,「人的記憶很脆弱,但情感不是」才是最重要的核心命題。
「就像某次失戀後曾反覆聽著的歌曲,會伴隨自己度過那段時期。哪天突然又聽到這首歌,失戀的記憶還沒浮現,已經先連結到當時的情感。」陳淦熙想了想,又舉了另一個例子做說明,《念你如昔》拍攝第二天在桃園海邊出外景,海風陣陣,吹得大家都冷,他忽然想起過去在香港的冬夜裡,回家路上會買碗熱的魚肉碗仔翅當宵夜,「其實我想不起來是哪次回家時買了魚肉碗仔翅,但是那個吃下肚之後的溫暖感受,才是我當下連結到的情感。」
《念你如昔》想召喚的,不是對兒子、對家人或是對香港、對家鄉的「記憶」,而是「情感」。一如可能已經想不清楚分手戀人的臉龐,但當聽到某一首歌的時候,心底那股酸澀還是依舊會湧現出來。
「我不想要嘴上說說而已,那會很像老兵憶當年。我知道過去發生的事,包含記憶,隨著時間經過必然會被洗刷掉,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證明這些情感很重要。」所以陳淦熙拍電影,把他對家庭關係的理解、對香港的情懷,用作品記錄下來。
筆名「陳正」期許做正直的人,如何被定義是重要的事
陳淦熙也曾想過,如果自己不是拍電影、從事藝術創作的話,他不會一直問自己問題,甚至會對身邊發生的事情感到麻木,「對一般人來說,父母親可能會是成長過程中模仿的對象,美國片裡常常會有父親教會孩子許多事情的橋段,但我生命裡沒有可以模仿或認同的角色。」數次談起原生家庭,陳淦熙十分坦然,甚至有人說他沒家教時,他都會接口說道:「對啊,我沒有!」是創作,讓他開始有了認同的價值觀。
「在拍電影的過程中,讓我有了想對作品誠實想法。」以此作為砥礪,陳淦熙替自己取了筆名「陳正」,希望自己能做一個正直的人,而首次使用筆名,就是在《念你如昔》的編劇姓名上。「其實在香港演藝學院畢業後,我就取好筆名了,但講出來總覺得有點害羞,現在多長幾歲後,比較敢做這件事,因為如何被人定義你,是很重要的。」陳淦熙說,接下來再有其他劇本創作,會繼續使用陳正這個名字。
但說到「定義自己」,陳淦熙冒出一句:「我好像沒有那麼需要電影!」曾經,電影是他的紀年,2015年是《若男》、2016年是《綿綿浮光》、2017年是《一葉舟》、2019年是《三步》,2022年則是《念你如昔》,覺得要拍出一部電影或是做出一個很棒的東西,自己才算存在,於是一心一意只想著要完成目標,反而忽略過程。「就像我早上要喝到咖啡才可以啟動這一天,如果到晚上才喝到咖啡,白天我只會一直想著喝咖啡,發生什麼事都不在意。」
現在陳淦熙懂得更珍惜身邊的人,更留意生活中發生的事物,不再是由電影來定義他一年的價值,「就是『好好生活』吧,好好感受、好好消化吸收當下的情感。」於是說回原生家庭,陳淦熙不再像兒時那樣,認為自己的處境就是單純的被害者,如今走到父母離異時的年紀,他不禁自問:「如果是我,會處理得比他們(指父母)更好嗎?」這問題沒有正確答案,但陳淦熙想要抓住對這個念頭的體會,接下來,他會抽空回香港,拍攝關於自己家庭的紀錄片,「等到我40歲再來處理這個題目,可能感受又有所不同。更何況,有些事情現在不做,將來也不見得有機會可以做了。」
採訪撰文/田育志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