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吉安以《南巫》廣為台灣影迷認識,該片是則充滿神怪色彩的魔幻作品,以導演童年記憶改編,故事描述一位男性與鄰居發生衝突後,疑被下降頭,罹患重病,其妻為營救丈夫,周旋於馬來西亞各種民族信仰與巫術。

乍看神怪,《南巫》實則想呈現馬來西亞這個多元族群熔爐的複雜性,電影中一下可見皮影戲超渡亡魂、一下又是拿督公降靈,不同文化的巫術甚至需要多方翻譯才能溝通彼此意思,而另一方學校老師在黑板上寫著馬來文,學生被要求不說方言,多講華語,短短105分鐘的電影,生動呈現多語環境的樣貌,令人不禁想起聖經創世紀中有關巴別塔的記載,上帝為中止驕傲的人類建造通往天堂的高塔,開始讓人類使用不同語言,以混亂人類溝通,最終人類因語言不通,無法理解彼此,造不出那座自大的高塔。

《五月雪》是張吉安第二部長片,將鏡頭探入史實,帶領觀眾進入至今仍被視為禁忌的歷史——1969年發生於吉隆坡的513流血事件,這是一場肇因族群衝突的災難,許多華人在大華戲院《負心的人》電影散場後,旋即遇害,至今仍找不到屍骨。

馬來西亞的海島性,不管土地上的人們情不情願,都有許多過客往來,有人匆匆路過旋即離開,有人落地生根從此定居,鄭和下西洋後,即有大批華人移民馬來西亞,與當地馬來人共生,時間過去族群樣貌漸趨多元,產生了華人與馬來人混血的後代峇峇娘惹,亦有土生土長的移民華人,說著閩南語、粵語、客語等不同華語方言。

19世紀後馬來西亞更成為英屬殖民地,族群堅守各自文化的同時,也必須學習其他語言,融入彼此,也因隔閡帶來衝突。1969年馬來西亞獨立後第三次大選,選舉激化了群族競爭,各路人馬情緒不斷升溫,終於在5月13日這一天,衝突來到最高點,引爆流血事件。

一則神怪、一則史實,兩部電影看似並非相同故事類型,追溯其本源,發現有著相同核心價值,皆是族群融合與衝突。《南巫》改編自張吉安童年記憶,豐富的故事感,有著類似欣賞聊齋誌異的小品情趣,而《五月雪》則將格局拉大,以49年時間幅度的史詩,道出馬來西亞人被噤聲的集體記憶。

以鏡頭旁觀513慘案詩意呈現不見血腥的恐懼

《五月雪》分兩段敘事,片名源自關漢卿《感天動地竇娥冤》中六月雪意象,而這部著名元雜劇,講述的是民間女子竇娥被誣告殺人,含冤認罪,在刑場上對天宣誓,行刑後將會降下六月天的大雪,以證其冤,之後也被改編為粵劇《六月雪》。

電影首段則以「竇娥」為題,落腳於吉隆坡的普長春粵劇班正在上演《六月雪》,「竇娥」二字相當點題,預告了電影的悲劇性與平民的冤屈。事件當天阿英被母親帶著前去欣賞《六月雪》,而哥哥則跟著父親至大華戲院觀賞電影《負心的人》,一個家庭,有華人亦有娘惹,一個華人社區,有廣東大戲也有台灣電影,相當多元。然而大選後的族群衝突,已在街頭滋長,暴動人士鎖定吉隆坡華人社區,在戲院門口等待人潮預備大開殺戒,電影一散場,大華戲院瞬間血流成河,馬來西亞政府立刻下令戒嚴,原先要去找父兄的阿英與母親,被普長春戲班班主勸說徹夜躲在後台,然待至隔日,父兄已失聯、再無音訊。

這是一場能以極為煽動情緒去渲染的流血事件,然而張吉安卻使用選擇使用十分克己節制的鏡頭語言,以大量長鏡頭的凝視,旁觀事件,避開了血腥,也去除了立場。安靜畫面中,張吉安卻填入驚人的豐富意象,印象最深刻的鏡頭出現在大華戲院門口,上方並列了兩張巨幅海報,一是馬來西亞故事《獠牙拉惹》,講述嗜血國王濫殺人民,最終遭致人民推翻;而另一幅則是當天上映的台灣電影《負心的人》。不費言語,張吉安用畫面組合出「嗜血國王與負心的人」的聯想,讓觀眾自行解讀,這個畫面相當高明地反映了513事件的噤聲性與隱晦感,而究竟誰是暴動事件的操偶師,實在耐人尋味。

寫實田調受難者群像唱出跌宕半世紀的遺族悲歌

電影第二段,場景轉至2018年,以戲中看戲的小女孩「阿英」為題,49年後,阿英早已嫁為人婦,儘管一同經歷513事件的母親亦已離世,阿英仍不放棄尋找父兄遺骨,因為那是母親與她一生的遺憾,唯有找到父兄,才能令心靈平安。阿英所在的社會,父權主義仍重,丈夫對她的行為嗤之以鼻,將冥紙往她身上撒,阿英早就習慣吞忍,壓抑自己,並未做任何反應,但阿英也從不放棄一絲追尋的可能性。直至雙溪毛諾麻瘋病後山無名塚被發現後,每年5月13日,阿英帶著祭品,搭著長途計程車,抵達荒涼的山區,一個一個無名墓碑都摸熟了,仍弄不清楚哪一座埋葬著自己的父兄。2018年,普長春戲班班主竇娥與阿英在此相逢,阿英胸中那份抑鬱了49年的傷痛,再也壓抑不住,對著竇娥傾吐而出。

《五月雪》的創作,有著張吉安多年踏實的田調,2009年雙溪毛諾麻瘋病院發生抗議事件,張吉安前進當地進行社區藝術,與友人意外闖入後山墓園,此後每年5月13日,張吉安便在此蹲點,採訪受難者遺族,這些田調最後拍攝成短片《義山》。《五月雪》以此為基礎,發展為長篇,經過多年田調後的創作,與其說阿英是虛構的角色,倒不如說她是張吉安曾採訪過14名女性遺族的共同化身。透過阿英,道出遺族們多年的抑鬱。

張吉安無意加強事件的仇恨,專注呈現時代氛圍,在離散家庭中採樣,詩意呈現深層創傷。《五月雪》看不到事件成因,也無意挑明兇手是誰,觀後忍不住在網路大量查詢相關始末。這是一部充滿繞道敘事的電影,在模糊感中令人不禁感嘆,一個作品仍有他的時代侷限性,至少在《五月雪》問世的2023年此刻,513事件的始末,仍須以曖昧的敘事進行包裝。

電影最終主題旋律《五月的人》響起,由張吉安親自操刀譜寫的歌詞,言簡意賅地說完了整個故事。「五月的輓歌,默默低唱。祭給無天無日、無聲無息、無靠無倚、無蹤無影、無言無語、無名無姓的人。」萬芳富含故事感的嗓音,唱出跌宕半世紀的悲歌,旁觀馬來西亞的1969年,回望台灣雷同的傷痛,歷史無法重寫,但歌聲中,相同的撕裂疤痕,似乎也寬容地被理解。

文/追劇的流儀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圖/翻攝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