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林書宇執導的史詩劇情片《夕霧花園》獲金馬獎九項入圍。時隔五年,他帶著《小雁與吳愛麗》回歸同樣締造佳績,獲八項提名。然而,這一次對林書宇來說意義非凡,因為是他與妻子夏于喬首次以導演和演員的身份合作電影,並且替夏于喬迎來人生第一個金馬最佳女主角入圍,「身為導演我不該這麼想,但身為老公我非常緊張。因為其實媚姐(楊貴媚)入圍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是喬喬到底會不會被看到,或者會不會被評審肯定,我不確定,我希望,但總是會有點忐忑。」
金馬公布入圍名單的前一週,林書宇幾乎日日徹夜難眠,而公布的當下,他和夏于喬剛走完釜山影展紅毯,兩人在會場偷偷牽了手,用力地握了一下。那一下是欣慰,是肯定,是只有彼此懂得的「終於」。
一部為夏于喬寫的電影,知道她做得到所以敢寫
除了金馬獎八項提名,《小雁與吳愛麗》也拿下第29屆釜山國際影展評審團大獎「金智奭獎」,但錯失金馬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兩項大獎入圍,問林書宇遺憾嗎?他表示,沒入圍最佳劇情片當然覺得可惜,但更多是想到宣傳電影的助力,至於最佳導演,也只能下次再戰,能在《默視錄》、《白衣蒼狗》這些強勁對手的包圍之下拿到八項入圍,已很滿足,「第一個看到女主角夏于喬,我其他都沒看,就馬上開心說有她。所以其他那些東西,不是說我不在意,只是心中的輕重很明確。」畢竟這部電影,本就是夏于喬催生出來的。
許久之前,林書宇就想寫個東西給夏于喬,一個關於母女的故事,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直到無意間看到一則「孝子弒父」的新聞,才漸漸長出《小雁與吳愛麗》的雛形。不過林書宇笑說,夏于喬看到本子時是傻眼的,因為這個量身訂做的故事,實在太高難度:一個更生人,還是一個弒父的更生人,距離她有些遙遠。夏于喬甚至猶豫過,擔心自己無法勝任,讓林書宇另外找演員,「我那時候是跟她說:『我敢寫,就是知道妳演得到,所以我才寫的。』」
劇本構思階段,兩人也分別進行田野調查。除了劇情重點「孝女白琴」的資料收集,女主角小雁(夏于喬飾)的田調分成了兩部分:更生人與家暴受害者。「更生人的部分是我透過更保會(財團法人臺灣更生保護會)去訪問、採訪,那她透過社工,和一些家暴的受害者、倖存者聊天。」林書宇分享,有一位社工就是在家暴環境長大的,所以能清楚分析自己的情緒與過往,另外,也有才剛離開家暴環境沒幾年的,依然無法打開心房。兩人不斷交叉分享田調資料,才慢慢磨出故事裡的「小雁」與「吳愛麗」。
不知道結局的劇本創作,「吳愛麗」諧音梗源於爸爸
「我以為我在寫一個《雙面薇若妮卡》。」疫情期間,林書宇著手寫劇本,這是他第一次「不知道結局」就開始寫,「以前我的習慣是,我知道人物,大概知道故事,知道這會結束在哪裡,我才會動筆。」《九降風》是這樣,《星空》亦是,《百日告別》更是。然而疫情氛圍,讓林書宇有種不確定感,「這個世界接下來會怎麼樣完全不知道,一切都沒有終點的感覺,也沒有任何時間感,今天是禮拜三跟今天是禮拜六有差嗎?所以我那時候就是有一種,我就寫吧,反正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會不會寫完。」
所以,「城市裡有一個長得和小雁一樣的女生吳愛麗在上表演課」這件事,林書宇起初根本不知道它是什麼,只當另一個角色在寫,而其靈感源於夏于喬離開《型男大主廚》主持後,接不到戲約、去上表演課的真實經歷,「寫到後面才開始想,表演課到底是為了什麼?然後大部分的表演課,都是逼著這位演員去好好地認識自己,是想到這個我才突然覺得,好像是同一個人。」小雁以吳愛麗的身份,理解了媽媽吳愛麗。
有趣的是,原本林書宇只是隨意想了一個像媽媽名字的菜市場名,是爸爸在劇本獲「優良電影劇本優等劇本獎」後看到片名,評價說這故事有滿滿的愛,因為「吳愛麗」就是「哇愛哩」(guá ài–lí),這才讓林書宇茅塞頓開,「後來電影把吳愛麗變成一個諧音梗,變成小雁最後說不出愛,然後喊出媽媽的名字表達愛。這部分是後來才修改出來的,是我爸說的!」
每一個畫面都要「說故事」,讓觀眾潛意識無法忽視
電影以一顆定格大遠景開場,隨著小雁騎著的自行車慢慢逼近,最後聚焦在滿臉鮮血的小雁臉上。觀眾會從好奇、疑惑再到震驚,這是林書宇獨特的鏡頭語言設計,「這次在做這部片,我跟攝影師就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哪怕是一場簡單的兩人對話,都希望在背後是有設計和原因的。我覺得觀眾不見得會馬上看到,但是那個是潛意識的一種注意。」
比如「小三」李雅雯(葉全真飾)和小雁在公園談話那場戲,她希望小雁能「接收」陳思偉(謝以樂飾)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小朋友在後面其實是失焦的,但是他都有動作,他掉下來是故意的,他聽到了前面在發生的事情,這是他無聲的抗議,抗議媽媽要把他丟掉的方式。」前面有戲,後面也有戲,這才是完整的故事。
即使是簡單的對跳鏡頭,林書宇也試圖「說故事」,「我把李雅雯的臉放在畫面的最右邊,然後往她的左側看;小雁我也把她放在同一個地方,畫面的最右邊。這導致的是,這兩個畫面對切的時候,李雅雯好像更接近小雁,但是小雁跟她是有距離的:我不想要跟妳對話。」
而全片重頭戲之一,小雁化身孝女白琴的告白,林書宇則選擇一鏡到底,定格在小雁的特寫表情,使其以最赤裸的模樣被所有人(包含觀眾)凝視。這顆一鏡到底夏于喬拍了七次,林書宇用了最後一個take。
實際上,七個take的內容都不一樣,夏于喬說的獨白是層層遞減的,「不是表演的問題,是劇本的問題,真的演出的時候就覺得講太多了,然後我就和喬喬說這句不要講、那句不要說。」林書宇一次次刪,夏于喬一遍遍重背,因為一鏡到底所以沒得剪接,一秒情緒不到位躲都躲不掉,可夏于喬依然給出濃烈而完整的表演,「是我相信她做得到的,所以當我看到的時候,我就是,對,妳做到了。」
黑白是一種限制下的自由,想盡辦法做出比預算更高的樣貌
這次林書宇大膽挑戰觀眾觀影習慣,全片以黑白呈現,「我的直覺,就覺得我看到的這個世界應該是黑白的。」黑白的力道,黑白的韻味,一旦看進去了,看的是人、是情感,而不是顏色、不是畫面,那樣的情感是濃郁而純粹的。而這份純粹,同時代表著創作的自由,「從我決定了黑白以後,它變成是一個可以讓我純粹的一個基準,甚至於是藉口。」像是如果有人提出,這裡要加點配樂,那裡要多點煽情,「我們都在拍黑白了我們在怕什麼?這個是逃不掉的東西了,不要再三心二意了。」排除了現實的顧慮,創作反而自由,限制不是枷鎖。
不過林書宇也明白,電影要能回收成本,需給投資方交代,「我自己該做的犧牲就是,我要把預算壓得很低,但又要想盡辦法做出比我們這個預算更高的樣貌。」比如更生人洗衣工廠的拍攝,他把演員直接丟進真實環境裡,以不影響工廠運作的方式,用一顆鏡頭的動線,讓洗衣工廠人員自然融入畫面,降低場地、臨演預算,又拍出影片該有的格局。
「我一直覺得,現在環境很多電影的鏡頭語言,越來越沒想法。」林書宇表示,因著預算的限制,時間的限制,再加上疫情後觀影習慣的改變,習慣了串流平台小畫框的說故事方式,卻忽略了大螢幕上該有的鏡頭語言,「一場戲它的目的是什麼,思考後再決定該擺在哪裡拍是最好的,或最對的鏡頭、最對的走位,這些東西我覺得是現在很多當代電影滿缺乏的。」台灣市場規模小,往往為確保電影能回收成本而顧慮再三,顧慮裡總夾雜著妥協與犧牲。
《小雁與吳愛麗》試片後,林書宇偶然看到某篇分享文章底下的留言,「那句留言我自己視為一種稱讚,他只寫了『好電影的電影』。」好像沒說什麼,但林書宇感覺能抓到他想表達的,「這代表我們做出了某種所謂的,這個觀眾心目中的電影感,是好電影的電影。」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許容榕、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