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25年,楊貴媚憑藉《有生之年》裡刀子嘴、豆腐心的母親陳麗英一角,奪下第二座金鐘最佳女主角獎;時隔20年,繼《月光下,我記得》獲金馬獎最佳女主後,她又以《小雁與吳愛麗》裡深陷家暴輪迴的母親吳愛麗,摘金第61屆金馬獎最佳女配。
這一張楊貴媚的臉,演出了人生百態不同的氣味,她確實就是《影后》裡的游燕芳,「影后」二字,實至名歸。
一看到那頂假髮就愛上,「吳愛麗」勇敢得很可愛
「我很愛我自己!我覺得這個角色很勇敢。」《小雁與吳愛麗》裡的吳愛麗,是傳統女性在父權社會下所形塑出一種典型,有著難以抽離的依附關係。楊貴媚認為吳愛麗特別勇敢,「劇本裡有一句話滿打動我的,她說:『我也會寂寞,不行嗎?』」台詞道出了許多媽媽的內心,那種面對兒女難以啟齒的寂寞,吳愛麗將它赤裸裸地揭開。所以楊貴媚覺得,她勇敢得可愛。
這是個特別不像楊貴媚的角色,氣質、形象截然不同,她將之歸功於造型設計,微捲蓬鬆的髮型,其實是假髮,「因為我還有其他的東西在做,所以我的頭髮不能變化,然後我們試了好多頂假髮,試到那頂假髮所有人都愛上了,那頂假髮戴起來吳愛麗就完整了。」
因電影採黑白攝製,為使黑與白之間更顯層次,許多服裝都是造型師用各種顏色的布料裁剪拼接出來的,現場看相當滑稽。而楊貴媚也為劇組感到惋惜,除了演員獎項,攝影、剪輯、造型、美術等技術獎皆受提名,可最終都擦身而過,幸好最佳女配替電影爭了一口氣。聊到金馬、聊到假髮,楊貴媚也順道爆料自己,「金馬那頂也是假髮!」
至於替她拿下第二座金鐘女主的《有生之年》,楊貴媚說她放得特別鬆弛,是第一次這麼鬆弛地在演戲,「裡面的兒子各個都很會演,就不用那麼要去補那個位置,就是冷眼旁觀也是一種。」金馬領獎舞台上她說:「怎麼會是我?但是對不起,獎就握在我手上了,我就不客氣了。」可影后實際上相當客氣,總是不忘讓聚光燈也照亮其他人。
攝影機開機就要全力輸出,對的表演讓底片不會被浪費
除了《小雁與吳愛麗》,《春行》是楊貴媚於第61屆金馬獎帶來的另一部作品。其為王品文、彭紫惠兩位導演首次執導長片,對白少,大量長鏡頭,像穿越回她早期演的蔡明亮的電影,「沒有對白,只有情緒,然後長鏡頭,對演員來講是很大的考驗,這個考驗就是肢體語言和眼神,每一個動作和呼吸都有關,散發出來的氛圍,要很清楚地傳遞現在內心在想什麼,或者想要在這一刻告訴觀眾什麼,那個很難做。」
所謂的連呼吸都有情緒,就像是她和喜翔在車上的那場戲。攝影機架於車旁預先開Roll,鏡頭在拍,楊貴媚習慣性地進入情緒,她隨著車子的移動,使頭部極微小地跟著律動,很輕地讓角色存在,「我看到片子的時候覺得我這個動作做得很好,是很舒服的,而且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直至影片上映,楊貴媚才得知那段導演原本沒有要用,只是機器在預備,「我就想說底片不要浪費!」早期的訓練,讓她自然地認為只要走了就要開始輸出。而她也證明,對的表演能使底片不被浪費。
「每個人看的地方都不一樣。」楊貴媚邀請編劇好友參與《春行》首映,好友說,喜翔推著太太屍體過橋那場戲格外浪漫,因橋下的白天鵝,象徵一生只有一個伴侶,「我就想說果然是編劇!藝術的浪漫,這個浪漫跟別人都不一樣!」後來她向王品文求證,原來白天鵝非劇組刻意安排,而是拍攝當天的「插曲」,連王品文聽完這浪漫的解讀都特別驚喜。
然而,楊貴媚卻苦笑著說,《春行》是她從影以來拍得最痛苦、最挫折的作品之一,不斷煎熬於幕後工作繁雜卻欠周全的協調過程,如前後不連戲的道具位置,又如拍完摔傷腿那場戲,銜接的造型竟然是條超緊身Legging。這些細節,於楊貴媚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真實再現,「是不會影響我們啦!因為喜翔哥也很強,我們對手戲還是會在角色的軌道上,但是就是要用很大的力氣去跟他們溝通。」
《愛情萬歲》七分鐘經典哭戲一條過,煞車失靈情緒高漲到最滿
另一部拍攝痛苦的作品是《愛情萬歲》,和導演蔡明亮的拉扯至今仍記憶猶新。楊貴媚聊起當年的滿腹委屈,似乎講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近七分鐘的淚水,都像還留在大安森林公園的長椅上未乾,可委屈說著說著都成了趣談,「他會故意把我弄毛,他有方法,可是當時我不知道,是拍完以後工作人員跟我講我才懂。」因為蔡明亮就是要這個角色滿腹委屈,他甚至要陳昭榮別和楊貴媚說話,連劇組人員都刻意對她敬而遠之。原來從踏進劇組就都是戲,被孤立感皆是蔡明亮的陷阱。
拍《愛情萬歲》之前,楊貴媚剛接受完李安《飲食男女》魔鬼式訓練的洗禮,正音班、關係練習、角色練習、踩景等等,連走過一塊嘎嘎響的木板,都要依照角色當下的心情走出不一樣的步伐,「但接著拍《愛情萬歲》,什麼都沒有,一張A4紙,三個三角形,然後寫指令就這樣,我沒有辦法接受。」
更讓楊貴媚崩潰的是,前面什麼情緒、後面發生什麼事情,蔡明亮一概沒說透。就像那場近七分鐘的經典哭戲,蔡明亮要她從遙遠的一方走到長椅,走多久,就拍多久,為何而走?還是沒懂,坐定後就必須開哭,楊貴媚再次崩潰,「為什麼?我就說今天沒有準備哭的情緒啦!但還是要哭。」
殊不知眼淚如午後雷陣雨,「人家都說演員就是棋子,隨便導演放在哪裡就放在哪裡,我幹嘛要這麼乖要聽你的!但是不行,機器就放在我前面,我還是要給情緒。可是有時候就是,不見得是戲裡面累積的情緒,比如剛剛很氣,然後為什麼來演藝圈,很多以前的事情,妳想把它忘掉,可是這一刻就起來。」
楊貴媚笑說,中間她一度踩剎車,可煞車失靈,情緒繼續衝,許多人誇她哭得層次分明,她心想:「我有踩剎車當然有層次呀!」拍完這條就沒有然後,珍貴的七分鐘,楊貴媚沒辦法重新來過,結束後蔡明亮給了她一個擁抱,和她說殺青了!這是《愛情萬歲》拍攝過程兩人最「友善」的一次互動,可楊貴媚依然很困惑,「我到底拍了什麼呀?吃了一個便當,上了一個廁所,做了一次愛,澆了一次水,然後我要殺青了?」
和蔡明亮的糾結,在威尼斯影展看完成片後皆煙消雲散,「這個導演的創作力太強大了,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後來兩人陸續合作《河流》、《洞》、《不散》、《天邊一朵雲》、《臉》、《郊遊》多部作品,楊貴媚再也不問為什麼。
從影已45個年頭,楊貴媚一再用角色驚豔觀眾。一開始入行當歌手,唱了三年後踏進表演的世界,她也曾經覺得自己演得實在糟糕透了,還被人閒言碎語,說她背靠大山,讓她茫然受挫,萌生退意,可只是短暫的念頭,不服輸的性格使她重新振作,「我就告訴我自己說,沒有走不下去的路,就是你要讓自己強壯,沒有什麼事可以打倒你。」
像《影后》說的,等你是個咖,才有資格掉眼淚。問她在演藝圈這樣複雜的環境可曾迷失過?楊貴媚難得的嚴肅起來,「我覺得那是要看自己,你想要選擇什麼是你的價值觀,你想要走什麼路,就會走哪條路。如果你走偏了,那是你的選擇,不是這個圈子,不是這個環境。」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