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靈異事件和鄉野傳說,向來是台灣恐怖片樂於取材的資料庫,如經典代表《紅衣小女孩》源自一支家族旅遊V8錄像的詭異紀錄;《粽邪》則以傳統民俗送煞儀式,勾勒信仰背後的深層恐懼。
導演馬新語自美國返台拍攝首支長片作品《詭鄉》,雖以家鄉為題,然故事並未直接以台灣某件流傳已久的志怪為基底,「台灣的元素我是利用來製造陌生感和疏離感的。它雖然殼是台式恐怖,但核心其實有點受我長期在國外的影響。我一直想要做出像是《逃出絕命鎮》那種感覺,就是一個美國回來的ABC進到一個小鎮,小鎮的一些奇特風貌人情,去塑造詭異感。所以我其實是反過來去做它。」
知名打卡地點也可以營造疏離與詭異的「台式恐怖」
自殺的鬼尋找代罪羔羊「抓交替」、荒廢的宮廟和瘋癲的廟公,《詭鄉》融入許多台灣人耳熟能詳的民間信仰元素,除了源於馬新語家族中各種關於靈異現象的共同記憶之外,他也尋訪了其他宗教師父做田野調查,「每個宗派老師其實講的都不太一樣,所以我們最後把幾個宗派綜合起來,變成一個我們自己的宇宙觀。」馬新語表示,光是「抓交替」這項鄉野間習以為常的傳說是否確實可行,說法就各有異同。


然而,實際上他最想探究的是,抓交替的靈魂如何解脫?難道真的只要隨意找個人來代替成為「地縛靈」就行?「我之前跟一個原住民朋友有聊過,他說原住民對靈體,不是降伏,他們是傾向去和靈體溝通,這是他們的驅邪方法,甚至都不太像驅邪,比較像是去談條件,道教也有這種說法。所以最後我就設定,『抓交替』要在了卻心願後才能真正解脫,結局是這樣來的。」
《詭鄉》同時以鄉鎮漁港地景營造具本土氛圍的「台式恐怖」,片中,李昂(初孟軒 飾)宛如來到異國他鄉,在陌生的家鄉尋找靈異事件素材,以其「異鄉人」的視角探索著小鎮風情,越疏離就越詭異。如陰森可怖的紅磚廢墟,實則是位於台中清水的紅磚遺跡,前半部向陽處地景宏偉,是許多觀光客的旅遊打卡景點,但片中取景為後方背光處,劇組把場勘照片拿給老師看,還真的證實有人吊死在樹上。可馬新語也另外調查考究,發現其為日治時期的商行遺跡,「所以我才把台詞改成,小文(雷嘉汭 飾)跟他說這個地方是商行,不是什麼吊死人的刑場,怕被炎上啦!」


導演自嘲:還是需要一點Jump scares?
「我覺得恐怖片最恐怖的是,看完後還在懷疑:我現在的『存在』是否是現實?」馬新語分享,他的恐怖體驗深受經典恐怖電影《1408》影響,那種被困囿於同一個地方並且永無止盡無限循環、無法確定自身存在是否為真的壓迫感,才是能綿延於心的深層恐懼。因此,《詭鄉》以「催眠」為媒介,使觀眾像是跟著主角李昂的意識,潛入其中面對心魔,而催眠中的催眠中的催眠,恰巧與陷入死亡循環的自殺鬼魂相呼應,「包括像前面說的《逃出絕命鎮》,我在《詭鄉》很努力想做到那種感覺。另外也是朋友建議,希望加一些跟大家不一樣的元素,因為覺得台灣鬼片同質性太多。」
馬新語自嘲笑說,「我那時候覺得自己自視甚高,認為真正的恐怖片才不是靠Jump scares(突發驚嚇音效)呢!」他平常的導演風格,不喜歡過於用力的鋪張華麗,而Jump scares的濫用,總讓他有種「嘿!我就是要在這裡嚇死你」的刻意感,「但其實後來我發現,還是需要Jump scares。」然而意外的是,電影舉辦小型試映會後觀眾提出反饋,覺得其中幾個「驚嚇」不但不恐怖,反而有些蒼白和突兀,「我就乾脆把它縮短集中在幾個地方,其他就盡量用音樂或聲音去營造它的氛圍。最後強音效大概就三個吧,全部都放在預告片。」


此外,在營造氛圍上,包含李昂見到祖先、拜訪鄰居、和小文天臺對話、和小文在房間、在房間找書這幾場無連貫的情節混雜剪輯,也打破了傳統的時間和空間順序,宛如文學技巧中的意識流非線性敘事。馬新語表示,這樣混剪其實是受到《破墓》裡驅魔橋段的啟發,「試映後也有觀眾反應中間節奏太慢,但那幾場戲不能刪掉,所以就嘗試這種插入奇怪畫面的剪接,四場戲剪成一場,其實也結合催眠這個主題,增加了詭異感還有催眠感。」
宛如《分手的決心》視覺美學,怪物就在房子裡
電影主場景台中老宅實為馬新語表姊、本片監製陳頡昕老家,「所以回台灣拍也是因為有地緣資源,光場景就省了很多!」一樓門口的塑膠排椅、鐵捲門內的櫃檯、廊道,為老宅本身作為藥局的原有結構,而馬新語直接將其融入故事作背景潛設定:李昂阿公阿嬤曾經開藥局、出身醫生世家;內部客廳和阿嬤房間,同樣保留原老宅裡的復古質地。唯一變動最多的,是樓上小文的房間,「它本來是一個神明廳,後來牌位移走,基本上是全空的四面白牆。」


小文房間作為「怪物在房子裡」的關鍵場域,馬新語將其結合角色特質,打造出色彩濃郁又充滿文藝氣息的復古美學,「我跟攝影討論,想要走類似《分手的決心》那種青綠色調,所以就把白牆全都漆成那種顏色。」至於那個燒炭自殺的炭盆,美術團隊也為兼具功能性、合理性以及小文具備品味的設定,找了一個可以煮茶又可以用來「輕生」的炭盆,「這是美術提的Idea,我很喜歡跟我的主創一起交流,因為就會一直激發。」
馬新語表示,他原先設計的小文,是個宛如《倩女幽魂》那般仙氣空靈、輕輕淡淡的文藝女鬼。然而雷嘉汭的演繹,帶來了和原本設定些許不同的火花,「雷嘉汭把她一點調皮,還有那種靈動加進去,可是我反而覺得很適合,她給這個角色增添了一個層次。」變身後的鬼妝,馬新語也想跳脫如Jump scares的華麗,「幾乎都是特化,不是特效,唯一加的特效是眼睛跟一些血管的蠕動。」團隊考究了燒炭自殺者的面貌狀態,死灰皮膚中帶點微微泛紅,「我是深受《屍憶》的影響啦,我很迷戀裡面鬼新娘的化妝。它不是靠特效,就是靠演技加上化妝。」


一個瘋子是真的瘋了?還是他真的被鬼追?
底片能否拍到鬼魂,同樣是個正反兩極論調的靈異傳說。而馬新語透過片尾那張拍立得,意在向觀眾傳達:李昂一切經歷真實發生過。「我自己很討厭看完電影,結果發現這是一場夢的那種形式。」不過他也試圖向下探究,藉由催眠治療師所說關於「是否真實存在」的說法,隱晦地對靈界存在與否做出辯證,「我一直覺得,心理學或者所謂精神疾病,還有神秘學,真的是一線之隔。就如果你在樓下看到一個瘋子,一直說鬼,那他到底是真的瘋了,還是他真的被一群鬼追?」信者信,不信者不信,重點在於被治癒了。
關於這樣的治癒,馬新語也樂見觀眾自行對故事做各種想像:李昂和李望哲(張翰 飾)是同一人?李昂還在催眠?小文不存在?「這個故事製造這種封閉感,是想要觀眾同理角色,一起被封閉在這個世界裡面的感覺,然後體驗被層層催眠治癒,去同理主角的視覺和回憶經驗。」


恐怖片是台灣近幾年最受親睞的類型電影之一,然劇情卻時常脫離不了「執念與和解」的框架,但當劇情/情感比重拉高時,恐怖節奏則容易被壓縮,導致成片被詬病不夠恐怖,「但我個人很難去拍一個沒有劇情的片子,而且情感就是人類最能共鳴的點,所以我也不會覺得大家脫離不了這個窠臼,反而是怎麼在這樣的情感下去包裝,加一些新意,是比較重要的。」
首支長片以鬼為題,馬新語坦言,「它在台灣就是一個相對吃得開的類型片。」《詭鄉》拍攝預算壓在台幣1500萬內,宣發預算只有一般電影的一半,而他不願走從頭嚇到尾的傳統恐怖片節奏,確實也為他增加票房壓力,「之前試映完有一個觀眾講我還滿開心的,他是恐怖片愛好者,他說雖然不是很嚇人那種,但壓抑感一直在。」無論如何,當初的設計初衷有被觀眾看見時,電影就已然完整,對於創作者而言,就是最好的回饋。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朱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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