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動漫(Anime)多年來作為強勢文化於世界各國攻城掠地,歐美動畫(Cartoon)同樣憑藉系統性的產業機制瓜分市場。前者以吉卜力、宮崎駿等細膩寫實的場景畫風,還有豐富靈動的角色肢體和表情為美學代表,甚至在全球AI科技浪潮下,ChatGPT產出的「吉卜力畫風」仿圖風靡各地;後者則以一隻「米老鼠」製造文化現象,又或如《海綿寶寶》、《辛普森家庭》等經典卡通的幽默與諷刺,以非現實的童話表達成人的現實感觸。兩者不管在視覺美學還是內容屬性上,皆有其鮮明的高辨識度。
而台灣是否該做出屬於「台式動畫」的識別性?推出《勇者動畫系列》的大貓工作室製作人王尉修、導演楊子霆認為,台灣深受日本動漫、歐美動畫經年累月的薰陶(實際上不只是台灣),其實很難跳脫其影響,因此與其創造所謂的獨特性或差異性,更重要的應是「新鮮感」,「太獨特別人不會看的!還是要迎合大眾吧。」


楊子霆進一步舉例,《勇者動畫系列》第二季,除延續第一季、找來美秀集團打造主題曲和片尾曲之外,還選用張惠妹〈Bad Boy〉、張震嶽〈自由〉等大眾耳熟能詳、台味十足的流行歌曲為配樂,「很多觀眾聽到那歌一出來都說很酷,這就是『有梗』,才有趣,才能製造話題。這件事是很重要的。」所謂的「迎合大眾」,就是須得符合已被外來作品定型的審美與口味,並增添挑動觀眾的「非外來元素」,才有機會於競爭激烈的動畫市場中被大眾看見。
《勇者動畫系列》由大貓工作室和羊王創映聯手打造,羊王團隊的製片李敏賢,以技術製作的層面分享,「我覺得每一部作品的風格,應該要以『它適合的風格』去創作。做了田野調查、了解時空背景,會有屬於這個世界觀的設定資料,然後去想到底什麼風格跟它最搭。只是為了對抗市場流行而去創造,這樣對它不會有愛,所以我自己不會用『台灣風格』去定義它。」


原創故事是理想,但改編是要繼續做下去的事
《勇者動畫系列》第一季於2021年推出,改編自台灣漫畫家「黃色書刊」的四格連載漫畫。首季推出除了奪得金鐘最佳動畫節目,還成為首部登上Netflix的台灣動畫影集。「大家一定會有一個理想是,希望可以做原創故事。但我覺得改編是一個應該要做下去的事情,不管是漫畫還是小說,內容產業要蓬勃發展,產業要互相幫助。」楊子霆認為,某種程度上,轉譯也是一種「原創」,藉由不同媒材講述同一個故事,才能提高台灣創作被看見的機會。
漫畫《勇者系列》的世界觀,建構於「勇者」和「魔族」之間的權力角逐。兩方不斷對立衝突下,使正義與邪惡的定義越發模糊,鏡射出現實世界裡的官僚鬥爭、族群歧視與戰爭之殘酷。動畫第一季完成了魔王何以從勇者變成魔王的過程,第二季則接續並順應原著故事脈落進行改編。楊子霆也迎合原著在不同篇章、調性各異的隨機性,將第二季的六集分別定調不同類型:刑偵動作、公路成長、西部歌舞、家庭喜劇、科幻愛情以及運動賀歲,「因為講的主旨不同,所以就照著原著的感覺用不同調性呈現,讓它變得像『單元劇』,但依然是完整連續的宇宙。」


第二季故事重點放在墮落狂魔,以及三個候選人的選舉:嗜血魔王、女老闆和孤獨大將軍,「漫畫裡面叫他們『候選人』,可是動畫裡面叫他們KOL意見領袖,因為他們要選的是立場,不是人。」楊子霆發在動畫改編中,並未著墨魔族的政治結構,而是改以一種「意識形態」的選擇:要投靠權力還是從眾的善良?改編過程中,楊子霆最愛的角色就是魔王:「他看過用武力解決問題帶來的後果,成為魔王後變成一個犬儒,一個孬種。他把一個政治隱喻表現出來:一個擁有最高權力的人,其實沒辦法做權力、沒辦法做選擇。」
然而,第二季上場許多新角色,卻個個都僅「點到為止」,不像第一季將重點聚焦在一個角色的成長線。楊子霆先是無奈坦誠,實際上第二季原計畫十集,然因經費不足,才在主要角色陸續登場的第六集嘎然而止,呈現階段性結局。此外,「點到為止」也遵循漫畫篇章式無限發散的調性,「漫畫很多角色都是沒有明確下場的,就是篇章主旨是什麼就畫什麼,角色是為服務主題。動畫為了服務觀眾有那種明確的角色成長,明確的故事結尾,已稍微做了調整和延伸,所以才用單元劇,每一集還是有個結果。」


從「減法」做回「加法」,類型片概念打造不同視覺設計
《勇者動畫系列》以3D打造2D畫風,並在2D畫風中呈現3D質地的協調感。王尉修表示,第一季像是一種「減法」,在漫畫本就沒有背景的前提下,整體動畫以簡化為主,然而卻易顯單調。因此,第二季又以「加法」做回來,於細節上下功夫已達視覺上的優化。李敏賢補充說明,細節並非寫實,而是在顏色渲染、物件紋理、收邊角度等細微處,拿捏出符合該動畫世界應有的厚薄度,使整體畫面更精緻並合理共存。
楊子霆直接秀出兩季的畫面做對比,「角色在第一季的時候,就是做主色調染色,可是細節都蠻單一的,都是比較平面的色彩。第二季氛圍感明顯變強,角色、場景的顏色豐沛還有陰影層次。再來就是『光』在哪裡這件事情,為了做出電影感,我們打了光、做了真實光影進去。」李敏賢再舉例,第四集「洞穴」場景就耗費了許多精力。為使不規則的石塊形狀不一,設計了三組不同石柱、石頭去拼湊整個場景。而前端美術團隊很難將所有細節精細描繪,進入3D時少了參考,就要發揮想像並雕琢出美感,包含祭壇、賢者之石、石橋,許多沒出現幾幕、一閃而過的場景和物件,其實都一雕再雕,「動畫有趣的點就是,你做得越自然,觀眾越不會說什麼。」


此外,因應六集不同類型片的概念,也使各集的視覺風格設計各異,「每一集在畫特效的時候,寫實和卡通的輕重也不一樣。」楊子霆說明,例如在喜劇感濃厚的第三集「西部歌舞」或第四集「家庭喜劇」,角色在表現驚訝狀「哇!」之時,就會出現卡通感的三條線特效去強化喜感。反之,第一集「刑偵動作」或第五集「科幻愛情」,情緒反應設計就會偏向寫實。
而有別於第一季以「勇者」的人形角色為主,設計上有其固定模版。第二季新登場的主要角色,多是長相各異且特異的「魔族」,意味著全部從頭打造。李敏賢和團隊為呈現角色3D立體感做了各種測試,如嗜血魔王方型臉的其中一角比較尖,骨架師須得使其在各角度下維持相同尖角;墮落狂魔如章魚腳般的頭型,為消弭觸角上彎的摺痕,以及避免刺進肚子,同樣大量測試以降低失誤機率。


然而,也因著角色各有其不同的戰鬥風格,使畫面的視覺特效更為豐富多變。楊子霆舉例,「墮落狂魔就像早期《七龍珠》那種力道形的,所以很強調他每一次攻擊都有大範圍的破壞。這個就是觀眾說燃燒經費的部分,因為特效很多。」另外如首席勇者的「必殺技」,以劍搭配魔法特效;嗜血魔王的動作重點在「優雅」,舉手投足都如舞者般跳躍旋轉。


聊到第五集以擅長殺戮而聞名的孤獨大將軍,為什麼人家打他卻只能揮拳?楊子霆苦笑自嘲,「我們也在吐槽,一直說他很厲害,但沒有人知道他有多厲害。」王尉修直白表示,很多時候是成本考量,破壞就是成本,分分鐘都在燃燒經費,楊子霆也以導演視角補充:「他要交代故事,所以不能一直打架。肉搏還是有拳拳到肉,這部分也是有做足吧!」


受眾輪廓模糊、缺乏行銷案例可循,形成難以解套的惡性循環
《勇者動畫系列》製作處處透露著艱難不易,王尉修分享,第一季播出後,許多業內夥伴都認為他們應該要做下去,於他們而言就是一個極大的肯定。楊子霆無奈而坦承地說,「大家都知道能做出來就已經贏了。」每個人都見證過許多項目胎死腹中,提案階段找不到資金就被迫停滯。「這兩年出來的一些作品,我可能十年前就看到這群人在談這件事了。」王尉修說。
此外,大眾普遍對台灣本土動畫少有信心,行銷推廣也極其不易,「我們自己是製作公司又要變行銷公司。」王尉修坦言,先前曾想找代理商,卻找不到人願意代理,「那時應該是在說台灣動畫很難推,沒有人知道怎麼代理和發行。很多台灣新的動畫電影票房都不好,連宮崎駿重映都贏過我們新片好幾倍。但這不只是作品等級的差異,是連行銷難度都差很多。對於代理商來說,吉卜力的作品是好操作的,而台灣作品,其實他們不知道怎麼賣,受眾的輪廓都很模糊。」受眾輪廓模糊,缺乏行銷案例可循,導致想推又不知推去哪、如何推,無人知道怎麼推又無法讓觀眾看見,像鬼打牆般形成難以解套的惡性循環。


對於台灣的動畫來說,觀眾需要有信心,製作的人也需要有信心,每一部都是抱持著不知會不會成功、但賭它會成功的心情在做,王尉修說:「就是做好當下在做的事,不做永遠不會有,所以現在必須要有我們失敗、以前人的失敗,這些全部加起來才會有一個成功的時候。」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圖片/大貓工作室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