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愛有形,它是否曾存在於電影《女孩》裡的男人和女人之間?邱澤停頓沉思了幾秒,緩緩地反問了一句:「我覺得這個問題要先建立在,大家認為『愛』這件事情是需要學習的嗎?」有些人認為愛是一種直覺,一種感受,可於邱澤而言,學習是必要。
《女孩》裡的男人和女人,並沒有能習得「何為愛」的機會,「他們的那個年代,或者他們的原生環境所有接觸到的人,都沒有人讓他們感受過這件事,所以自然而然就是沒有這個邏輯,可是他心裡面覺得我是愛你的呀,就像媽媽跟女兒說:『我是為你好。』主觀覺得這是愛,就是有很多的愛是自以為,這個就有點難解讀了。所以這個東西有點一體兩面。」
這無疑是個感性的問題,倘若以理性的眼光回望舊社會的環境背景,愛或不愛,是個難以辯證的命題。


對於這道感性的問題,9m88則以一首歌作出回應,「有一首歌不是很紅嗎?就是〈家後〉,這首歌對我來說,有點可怕。」她描述當中歌詞:「阮的一生獻乎恁兜/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我會讓你先走/因為我會嘸甘/放你為我目屎流⋯⋯」
看似柔情,卻也血淋淋地刻畫了一名女性,於家庭所處的角色位置、責任,「我們就是『第二性』,然後我們就是必須在這個家庭框架裡,去服從、去照顧自己的另一半。那個愛,好像是她必須履行的一件事情,她沒有那麼多去想,要怎麼愛自己、該怎麼讓自己快樂,這些都不是她的最優先順序。」
為何女人對暴力隱忍?她沒想過有其他選擇
《女孩》以八零年代為故事背景,邱澤和9m88於其中所飾演的男人和女人,沒有角色名字,像是藉演員身體為容器,投射舊時代的男性及女性,在傳統父權社會框架下所異變出的、關於家庭內發生的肉體及精神暴力。
女人為何對暴力隱忍,不離婚?9m88坦言,起初十分無法理解女人。她用「悶鍋」形容於片中詮釋角色的狀態,要將所有情緒往內收,明明滿腔憤怒,卻無處也無法宣洩,和她本人「絕對為自己爭取公平正義」的性格有天壤之別。然而跟著角色經歷一切,聽了導演舒琪對當時女人的描述,她漸漸理解,並且共情,「因為她的生長背景剝奪掉她太多了,她可能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有其他選擇。」


女人所承受的,不僅是來自男人的暴力創傷,最外層的,亦是最難穿透的,是傳統社會對女性的角色桎梏,「在那個年代,可能離婚沒有丈夫,但有兩個小孩,是一個不光彩的狀態。所以她有很多的困難,不管是經濟上的困難,心理上的壓力,社會的束縛,加上她是原生家庭破碎,以及沒有什麼知識背景的一個女性,所以她真的很難去突破、去穿越她的痛苦。」
聊起最終那場男人對女人施暴的劇情,9m88表示剛開拍時,確實感覺到自己在發抖,「後來導演跟我說,妳其實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要跟他拼輸贏了,妳已經在這個暴力的環境下待了那麼久,妳已經受不了要反抗。然後我轉換了想法以後就不恐懼了,後來就是一種腎上腺素。」
腎上腺素激發的餘毒,在殺青之後依然尾隨著她。9m88形容那像和角色一起經歷的整個創傷,「有一兩個月吧,我可能都會比較易怒,情緒不是很穩定,是我家人提醒,我才發現自己好像還沒有離開角色。」她為營造女人因為過度勞動而總是無精打采的委靡狀態,刻意駝背,重心置於一側,「我覺得生理是非常奇妙的,它可以感知到妳所有的情緒。所以離開這個角色後,我的背痛了有半年吧。」


為何男人認為,妻小是走向成功的阻礙?
《女孩》具體呈現了肉體暴力的殘酷,除此之外,將「恐懼」擴散並延展至畫框外的,還有片中無處不在的,無形的精神暴力。邱澤以「悶鍋」裡的某個「原料」來描述男人,他為呈現角色不用多做什麼,就充滿一股暴力的壓迫感,刻意將所有動作放慢,「他喝醉了,他其實也沒有要幹嘛,他在宿醉,他覺得一切很僐(siān),可是會讓人覺得他是不是又要發瘋。我有刻意放慢去營造那個張力。」
男人說:「做好人真困難。」邱澤說,「他其實是知道的,這樣子是不好的。」可男人何以變成這樣一個酗酒家暴的男人?「他曾經對自己的人生有一些憧憬,渴望變成一個優秀的人,本來家裡環境不錯,突然家道中落,後來結婚,他有一股怨是他沒有辦法成為他想像的一個人,他把這些怒氣放到家庭上面,他認為是老婆小孩阻礙了他的前途:如果不是妳們,我一定可以如何。」
邱澤將角色的心態設定內化於表演上,此設定亦同時反映了父權社會下的典型男性中心思維。他坦言,要詮釋一個家暴的男人,最難的是過自己這關,「要去演這個可能會被罵的人,他一定會被罵,但應該是全力去貼近角色,而不是太在乎自己怎麼想。」


母親對女兒的掌摑,是宣示我有教女兒
女人承受暴力,亦延續暴力,她將自身所接收到的羞辱和憤怒,轉嫁至大女兒小麗(白小櫻 飾)身上。9m88說,小麗是女人的鏡子,她厭惡自己,因此每當看見小麗,就像看見鏡中的自己;每次對小麗的怒罵和掌摑,都像在怒罵和掌摑自己。
片中,女人當著全班同學和老師的面,於走廊上不留情面的狠狠搧了小麗一巴掌。一個母親何以如此對待、羞辱自己的女兒?「對我來說,我真的也不太能理解。但導演就跟我描述,那個年代就是會這樣,有點像是『教給老師看的』:『你看!我有教我的女兒。』這個東西是更深一層,是我完全沒有想過的。」
9m88第一次演母親,就演兩個女兒的母親,而片中的家庭關係,與她自身充滿愛的成長背景截然不同。然而在演繹女人和小麗的母女關係的過程中,她似也逐漸感受到所謂「長女」的家庭角色,更準確地說,是「長女」和母親之間,那份彈力繩般疏離又親密的拉扯,「我其實也是長女,所以就算是在有愛的環境裡長大,還是會感覺到長女在家裡跟媽媽之間的張力。」
9m88的媽媽同樣是長女,自小在家被以高標準嚴格要求,並承擔照護弟妹的責任,而此「長女角色」即延續至媽媽對她的管教上,「所以我會用這個方式去回想,原來媽媽那時候的心情是什麼,或許她也有她的痛苦。」如彈力繩的兩端,拉得越緊,反彈越強,靠近的同時,也在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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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輩說反話酸澀刺耳,卻是他們僅知的愛的語言
「我其實之前看劇本的時候,看到最後一場戲都會哭。」女人和小麗重逢時顯得手足無措,既思念,又不知如何表達,僅丟出一句酸酸的話:「等到我死了再哭吧。」「這句話還滿震撼我的,因為有時候長輩就會說一些反話,我就會覺得為什麼要這樣講話?」9m88感到困惑,卻也能理解,這是他們表達愛的方式,「那是他們愛的語言。他們講不出我愛你、你真的好棒、你辛苦了,而是講一些很酸的話,讓你知道:『我知道你很難過,我知道你在努力了。』」
《女孩》全片環繞在暴力所帶來的創傷,男人對女人,上一代對下一代,暴力會延續,創傷亦然,像世襲般流淌在血液裡,「我希望觀眾是可以理解,女人為什麼會成為女人,她也曾經是一個女孩,但為什麼她一路走來,最後會走到這樣的處境。」這是9m88想對觀眾說的話,對同為女人的母親、女兒說的話。


若邱澤與9m88交換位置,男人想對女人說什麼?女人想對男人說什麼?
「這題好難喔!」原本侃侃而談的9m88突然頓住。
「趕快離開他吧。」邱澤說。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
圖片/甲上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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