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大師能作為日本動畫界的代表人物？也許每位影迷說出的答案都不同，但「今敏」這個名字絕對值得放在心中。2010年因胰臟癌驟逝的他年僅46歲，即使僅留下4部電影、1部電視動畫，其視覺美學與鏡頭敘事跨越國界，深深影響了過去、現在與未來，在世界動畫史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2021年，法國導演帕斯卡・艾力克斯・文森特推出了以今敏為主題的紀錄片《今敏：造夢魔術師》（Satoshi Kon: The Illusionist），片中跨越東京、巴黎、洛杉磯與倫敦等地，訪談了押井守、細田守等日本知名導演，動畫公司 MADHOUSE 創辦人丸山正雄，以及受其影響的好萊塢導演戴倫・亞洛諾夫斯基、羅德尼・羅斯曼等人，試圖在今敏驟逝十年後，重新整理他留下的足跡。

在虛構與現實的層層糾纏中，尋找身份認同的真相

說起今敏，首先浮現的總是他對「現實與虛構」的執著探索。從處女作《藍色恐懼》開始，他便以驚悚敘事拆解偶像文化。女主角霧越未麻在「身為偶像」、「身為演員」與「粉絲眼中的形象」之間分裂，真實與幻影相互交疊，逐漸迷失於「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界線之模糊在《千年女優》中呈現得更加絢爛華美。傳奇女星千代子的人生回憶與她演過的電影場景彼此交錯，讓觀眾難以分辨哪些是「真實的記憶」，哪些又是「角色的演技」，然而在流轉過程中，千代子最終選擇擁抱「追逐著的自己」，即使追尋對象早已化為虛無，她也在這段時光旅程裡確認了自身存在的意義。

到《盜夢偵探》後，這份現實與虛構的糾纏被推到更極致。研究員千葉敦子與夢境中的分身小辣椒並存，她既是理性的精神治療醫師，也是夢境中恣意遊走的冒險者。夢境裝置「DC迷你」被盜，引發現實與夢境交錯的災難，使整個城市陷入幻象。今敏藉此展開一場影像狂想，透過純熟的剪接手法與敘事的天馬行空，讓觀眾徹底體驗夢境的無邊界與無所不能。無論是未麻、千代子或是敦子／小辣椒，今敏筆下的女性角色總在多重現實之間掙扎，折射出今敏對「身份認同」的核心詰問：我們是否能在社會的框架中決定自我，還是只能在現實與虛構的重疊中，努力尋找一個暫時的立足點？

揭穿媒體如何形塑現實，編織夢靨也捕捉人性光明面

今敏也深知「媒體如何塑造現實」。在《藍色恐懼》中，網路與電視節目放大了偶像的形象與他者的凝視，讓未麻活在被監視、被詮釋的恐懼裡，她認為自己做出選擇、跨出嶄新的一步，卻依舊得活在既定的框架中，她的自我逐漸被外界的視線剝奪，最終陷入精神崩壞。這種對媒體的敏銳觀察，在《妄想代理人》裡則以「少年球棒」的形象加以具象化。滑著溜冰鞋、揮舞金屬球棒的少年不只是兇手，也是社會集體壓力的投射。媒體與大眾心理共同創造出一個虛構角色，反過來影響現實行為。有趣的是，這些作品即使都超過20年了，依舊貼近現今社會的處境與氛圍——社群媒體上的自我形象、匿名留言的暴力，其壓力有增無減，作品明明都帶著奇想色彩，卻呈現了媒體社會的真實鏡像。未麻的崩潰，何嘗不是現代人在網路凝視下的縮影？

雖然今敏多以心理驚悚和夢境敘事著稱，相較於《藍色恐懼》裡對人心黑暗的凝視，《東京教父》則是罕見的光明篇章，今敏證明了他並非只會編織夢魘，也能捕捉奇蹟。故事講述三位無家可歸的邊緣人物，在聖誕夜偶然撿到一名棄嬰，展開尋找親生父母的旅程，劇情充滿偶然與戲劇性，卻又真切描繪了東京底層的真實面貌。今敏在這部作品裡展現出另一種「人文觀察」的凝視，不是單純拍攝「都市奇觀」，而是將視線轉向被社會忽視的族群，在他們的狼狽與脆弱裡，展現出人性的堅韌與深情。

今敏原本還是有心展現這份溫柔在最後投入的作品《夢想機械》裡，他把這次的觀眾定位在適合闔家觀賞的類型，想要描述在沒有人類與其他生物的世界，屬於三個機器人的故事，可惜因病離世而未能完成，在他發表於自己網站上的告別文裡也提到：「我最放不下的就是電影《夢想機械》。」顯示出他對作品的執念與不甘。雖然製作人丸山正雄想過要原本希望找人接手，因為該作品的腳本、分鏡都已完成，但仍未能推行。丸山坦言，即便完成了，也「不再是今敏的作品」。畢竟那份獨一無二的氣質，難以被他人複製。

動畫引領觀眾思考，不拍真人電影卻影響好萊塢

縱觀今敏的作品，始終圍繞幾個核心主題：現實與虛構之間的模糊界線，讓角色在多重現實間流轉，把觀眾也一起牽扯進來，被迫思考「何為真實」；從偶像文化到都市描寫，揭示媒體力量如何塑造我們的認知與世界觀；角色面對過去與記憶的糾纏中，總會發生出危機，但最終往往選擇擁抱或與之和解，而非單純否定。這些要素交織在一起，讓觀眾在夢境般的影像體驗中，反而更加直視現實，衝突之間，我們又能看見柔軟卻頑強的人性。

即使作品不多，今敏過去在日本的票房也不算好，但他的創意與獨特性，依舊在全球引發巨大迴響。亞洛諾夫斯基在《噩夢輓歌》裡直接致敬《藍色恐懼》的浴缸尖叫場景，《黑天鵝》則延續了舞者身份錯亂的主題。（不過在紀錄片中，亞洛諾夫斯基僅解釋了《噩夢輓歌》尋求借鏡的過程，但未談論《黑天鵝》）克里斯多福・諾蘭在《全面啟動》中，也能看出《盜夢偵探》視覺意象的影子。（諾蘭本人未作出回應）今敏本身不拍真人電影，但仍讓世界影壇看見日本動畫的另一種可能。而在他離世後，美國《時代》雜誌也將他列入「2010年代表人物」追悼專欄，稱其為「偉大的日本電影導演」，肯定他足以影響世界的成就。

今敏早早地離開了，但他的夢是否還會繼續？或許《夢想機械》將永遠停留在未竟的狀態，但這份缺席亦提醒我們：夢想不會因創作者的離去而結束。正如他在告別文中所寫——「我愛自己活過的這個世界。能這樣想，本身就是幸福。」只要我們還抱持著迷失、追尋、掙扎，就依然能在影像裡與他相遇。於是，我們又會再次想起：原來夢境並不是逃避，而是理解現實的另一種方式。

到公視+ 看《藍色恐懼》、《今敏：造夢魔術師》

撰文／昭和女子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