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湯昇榮和鄭乃方所記憶與觀看的1977(民國66年),是個魔幻且生猛的年代:電影《那張照片裡的我們》,是由1977年第一屆「台北國際攝影沙龍」開展;王拓、銀正雄和朱西甯於1977年四月號《仙人掌雜誌》所刊登之文章,為「鄉土文學論戰」正式拉開序幕;台灣校園民歌運動的關鍵推手「金韻獎」,於1977年首辦;黃明德在1977年世界跆拳道錦標賽輕量級擊敗韓國選手摘金,為台灣於世界級比賽的首面跆拳道金牌;譚道良主演的電影《千刀萬里追》在1977年上映,為台灣首部製作之3D電影。
「我永遠記得我小時候,民國66年那時聽過一首歌,就是劉家昌的〈民國66年在台北〉。」湯昇榮說著,和鄭乃方默契地合唱起:「(歌詞)從民國六十六年起/每個人更要努力/縱然身處國難裡/爭氣讓外人看得起⋯⋯」那是1971年中華民國政府退出聯合國、1978年和美國斷交前夕,社會於動盪與離散之際所催生而出。激昂的歌詞背後,是不安的情緒,「所以電影開頭就放了這首歌,你可以看到某個時代氛圍,藉由這首歌來呈現,那個時候人民需要這些。」


一個少女的成長:從旁觀者到見證者
1977年,許信良參選桃園縣長,中國國民黨於選舉投票過程被控作票,民眾將作票者活逮至警局卻遭縱放,民怨四起,群起而攻,中壢分局被重重包圍、扔石放火焚燒,史稱「中壢事件」。
《那張照片裡的我們》即以「中壢事件」為背景,描述范賢英(李沐 飾)和青梅竹馬李弘國(宋柏緯 飾),以及來自韓國的跆拳道教練金浩熙(振永 飾),在時代動盪之時相遇並萌芽的愛情故事。
「中壢事件」之於民主轉型如此重要,可在資訊閉塞的威權時期,不論是影像或聲音,有關的歷史紀錄少之又少,而且當年有相機的人不多,因此湯昇榮在田調過程中,追朔出「照相館」於當時社會所肩負的特殊性,進而以此作為電影敘事的主軸。
於是,「影像」之於歷史的紀錄,是照相館老闆女兒范賢英的延伸,鏡頭之眼等同於賢英所觀看的世界,她的身體便也成為記憶的載體,「我們對這個故事的定位,就是一個少女的成長。中壢事件在中間作為一個重要的推波助瀾,讓她可以了解自己,還有看到的世界。」
李弘國於賢英而言,是她過去所熟悉的世界;「外來者」金浩熙,則替她開啟想像世界的慾望。兩人對賢英的啟蒙,形成完整的生命弧線,使她從旁觀者變作參與者、紀錄者,最終成為時代倖存之未來見證者。


「錄音帶」對「聲音」的紀錄,也是歷史的另一切面。當賢英在火車上,聽著金浩熙留給她的錄音帶裡,突然出現了他和李弘國談話的聲音,「她的眼淚是來自於,她以為的世界是這樣,可是,原來真實的世界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湯昇榮進一步說明,在淒美愛情的外殼之下,他亦有意向內深究,「其實在那個年代封閉的雷霆環境下,我們得到的資訊、我們看到的其實都只有單面性,你永遠不知道後面的事情是怎樣,你如果願意去理解,會得到不同的成長。」
《那張照片裡的我們》不僅透過范賢英、李弘國和金浩熙三位「親歷者」,作為再現歷史的稜鏡,亦帶出攝影/照片、錄音帶/聲音在資訊閉塞的年代,所蘊含的紀錄之能量,「尤其那個時候相機是高昂物品,還沒有完全普及,要記錄真的不容易,必須要有工具才能記錄,再來就是親眼看到的人。那你要選擇相信哪一種是真的?或是什麼是真?所以它後面有一些我們想要做的辯證。」




以中壢呈現台灣社會的多元,藉事件串連到韓國光州事件
中壢地緣位置的獨特性,對成長於苗栗客家庄的湯昇榮來說,亦吻合他對多元性的想像。他仍舊記得幼時坐火車到中壢拜訪姊姊夫家的情景:客家社群為大宗,也有眷村座落,還有五湖四海而來的移工,前往周邊林立的工廠;中原大學、中央大學、各式工專學區環繞,若要去往龍潭國防部陸軍司令部,也會行經中壢,「所以我覺得去研究中壢,就是研究一種台灣很獨特的社會文化發展脈絡。」鄭乃方接續補充,「中壢事件」本身即是一個轉變的時刻,「我覺得沒有中壢事件,基本上就不會有美麗島,而且它算是建構了現代台灣對於投票選舉常態化、正規化的一個起點。」
電影經由金浩熙一角,巧妙地將「中壢事件」和「光州事件」做了串連,此發想起於湯昇榮多年來所見所聞的積累。當時《茶金》和印刻出版社合作,他意外得知總編初安民為韓國華僑,且來自光州,「他說那時很多韓國華僑,其實劉家昌、譚道良也是韓國華僑。後來我們找到一位研究來台韓人的朱教授,他說如果有1500個留學生的話,有1000個是韓國人。」


而跆拳道教練的設定,亦有深層的歷史考究。鄭乃方分享,源自韓國的跆拳道是近身格鬥的一種,在越戰期間,韓軍以此深入重裝砲彈難行的熱帶叢林而聞名,隨後由時任國防部長的蔣經國引入台灣。許多韓國退伍軍人來到台灣教授跆拳道,從軍隊開始,後漸普及於民間,時稱「莒拳」,取自「毋忘在莒」的政治宣傳,「跆拳道70年代在台灣有點像是紮根發揚光大,到80年代台灣跆拳道是拿來做國際外交的。」
而金浩熙和患有閱讀障礙的賢英,在溝通上有著口語及書寫的雙重阻礙。可阻礙卻化作一種獨特語境,雞同鴨講反而流露美感。鄭乃方以金浩熙那句「妳、我、去」為例,三個字便足以傳達他向賢英許下的約定,「當文化碰撞的時候,好像會有種超越語言的東西,可能從他的眼神、斷句,發現他的意圖是什麼。」
湯昇榮同時將自身客家人的認同思索,投射於電影之中,「因為客家話不是一個大眾的語言,只在客家人、客家地區流傳,那客家人去到其他地方要學閩南語,因為要溝通。所以電影的設計,某方面也代表了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方法,只是我用一個韓國人更凸顯了。」


拍照是被時代阻止的慾望,單邊眼罩是「只看一半」的隱喻
金浩熙象徵著威權時代下的傷痕,李弘國則代表左派思潮的青年。鄭乃方認為,正因這兩股鮮明的價值,才使賢英於其中的迴盪更顯張力,「最後她拍下的每一個快門的重量,漸漸變得不一樣,就找到那張屬於他們三個人的照片。」
電影開場,李弘國騎著摩托車載賢英自台北返回中壢,畫面掃過城門牌樓、孫中山銅像,皆意在營造高壓權威的世界。湯昇榮記起,少時發現爸爸在家裡藏了《美麗島》雜誌時,是既驚訝又害怕,「所以後來我們在討論劇本,其實弘國就是去買那些黨外雜誌。但這我們沒有特別講,不然我會覺得太刻意了,意圖太直接,一開場就定義這個事情。我比較喜歡大家慢慢去看弘國的變化。」
而當賢英隨心拿起相機、按下快門,書報攤老闆不留情面地嚴厲吼罵,怒目背後實為恐懼,恐懼來自時代的哀傷,「那場戲就是一個更強的衝突去展現賢英的慾望:她想拍照,但是被時代阻止。」


1970年代台灣鄉土攝影的精神,亦化作賢英一角的靈魂。鄭乃方談起阮義忠、郭英聲等代表攝影師,「他們拿著相機走進人群、走進鄉土,那個攝影是專注在關懷、思考自己的身份和土地的關係。」這使賢英與父親所定義的「攝影即室內」相對立,從而凸顯父權社會對「關在暗房裡的少女」,那道無形卻厚重的桎梏。
賢英父親(夏靖庭 飾)在電影裡始終戴著單隻眼罩,表象為職業傷害,實則暗藏「只看一半」的隱喻,「那個威權時代的人,他不得不,他只能看一半的事情,那不是他不知道,是他也不能說。」電影礙於時長,最終弱化了大女兒鳳英和父親的故事線。而刪減的其中一場,鳳英帶著兒子回中壢替父親過生日,小孩童言童語問:「阿公一隻眼睛,他看得到嗎?」鄭乃方笑說那其實是雙關語:他有辦法看到事情的真相嗎?
聊到這裡,湯昇榮幾次無奈嘆氣,遺憾拍這部片有滿滿的遺憾,許多刪減都令他備感惋惜。如賢英父親和弘國父親(朱德剛 飾)體現出,在那紛亂複雜的時代環境下,所謂的本省與外省之間,亦存有不由分說的信任、即便相異卻能共處的情誼,「他們代表的是一個父權,但這兩個爸爸是非常愛自己小孩的。他們不同語言、不同族群,可是他們是朋友。」




青春本質不在年齡,而是仍願意相信的勇氣
《那張照片裡的我們》以愛情為切角,延展出家庭關係、時代束縛,以及當時青年的理想與躁動,「可以看到這三個人都處於一個變動、極具挑戰的關係,三個人的變化,其實就猶如他們所處的時代的變化,他們是被推在這個時代的洪流、逼迫自己去改變的一群人。」
鄭乃方認為青春本質不在年齡,而是一份仍然願意去相信的勇氣,「我們希望這部電影帶給觀眾的是,從這段歷史輪廓、這段愛情關係裡面,重新找到一個時代的信念,我覺得那個信念,就是支持我們到現在的,而我們現在的時代信念是什麼,我們當下、我們在這片土地上,我們還可以怎麼走下去。」
那熾熱奔放的年代,那鮮活充滿生命力的人群,化作雲雨,滋養這座小小多山的島嶼,「今年校園民歌五十年,電影裡面丁曉慧〈歡唱〉,就是當時典型的校園民歌前期的一首流行歌。」湯昇榮不斷說起神奇的1977:年度美國流行歌排行榜冠軍〈Hotel California〉,本來想買版權,但太貴了,買不起,「包括那年新竹科學園區動工,我們的半導體就是民國66年被定下,你看這年多麼魔幻!」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許容榕核稿編輯/李羏圖片/瀚草文創GrX STUDIO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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