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視新創電影短片《黑風箏》裡的女主角,是一名成長於1960年代的小女孩玉凡。玉凡的父親受到政治暴力迫害,即便返家卻未曾真正自由,無時無刻不活在政府監視與居民耳語之中。
玉凡的家庭是虛構的,但背景不是。《黑風箏》是白色恐怖時期的台灣家庭縮影,導演李怡慧說,她試著從小女孩的視角窺探大人的世界,還原白色恐怖時期的時代氛圍,「我很想知道,如果你在年紀那麼小的時候,生活就跟極權產生了接觸與碰撞,它會是用什麼樣的方式影響生活。」
正視父女間未曾消失的代際創傷
《黑風箏》的劇本創作起源自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促轉會)發起白色恐怖的短片創作案,雖然案子最終沒能順利拿下,卻在與評審對談中正視導演自己的代際創傷(Transgenerational Trauma),開啟了李怡慧面對父女關係的契機。
李怡慧的父親患有30多年的思覺失調症,且沒有病識感,「他不知道自己生病,也不覺得自己生病,認為一切都是國民黨的迫害。他相信極權的力量無所不在,講什麼話都有人在竊聽。我父親他就是活在那個年代,所以很敏感地吸收了大家在生活中避而不談,但是內心都隱隱約約知道的壓力。」面對長達50年之久的白色恐怖,即便自己的父親並非受難者,李怡慧卻能夠從此刻父親的言行,感受到當時的集體壓力。
從代際創傷與自己的家庭背景開始,李怡慧接著聯繫了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典藏研究及檔案中心及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請館方協助找到10對左右的政治受難者父女檔,一個個進行田野調查,從女兒的角度,還原白色恐怖時期的樣貌,「記憶是我的出發點,比起客觀事件,我更在乎的是她們心理經驗的真實。」
田野調查的過程中,李怡慧聽到了很多故事,有女兒因此罹患重度憂鬱,需要人不斷傾聽故事,有女兒被父親轉嫁情緒,一輩子成為父親作弄跟對抗的對象,也有女兒至今仍完全逃避這件事,看到劇本要描繪白色恐怖就充滿憤怒,不但不願意談具體的生活相處,最後還掛上電話拒絕受訪。
但無論這些受難者家屬反應如何,整理後會發現,他們多半帶著困惑,「很多人的父親沒有經過合理審判,就被判處死刑,所以孩子們可能終其一生都找不到答案,再怎麼樣好像都只能虛構出一個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可是之後有可能會再推翻。就是那個真相永遠都接近不了。」
沉重壓力下用童趣觀點製造微小亮光
還原困惑的回憶碎片,李怡慧的心情跟著起伏,而且非常沉重,「我都很願意聽,但是聽完之後,我覺得那個沉重感壓在我身上,很難散去。」後來她去了一趟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當時政治犯在綠島囚禁時受到最大的壓力,就是無所事事耗盡時間,因此為了要消磨時光,他們會找很多事情娛樂自己。看著那些記錄下來的內容,李怡慧感受到這些人生活上仍有小亮點,因此也想在影片中,還原這樣的亮光,「我覺得是那些亮點很大程度地安慰了我,所以如果要現在的觀眾願意瞭解這個題材的話,其實需要把電影的調性做一些輕重上的平衡。」
因此,7歲女孩玉凡找來活潑自由的小女孩賴雨霏(霏霏)演出,「劇中的玉凡是被動的,很多決定都是別人促使她做的,如果再選一個安靜的女生,角色就會失去魅力。」而開朗女孩想出的各種鬼點子,也成為了《黑風箏》最能喘口氣的畫面,好比搞不清楚父親返家為何會神秘兮兮,因此跟青梅竹馬想到各種傳統收驚儀式來「幫忙」。李怡慧說,這些溫暖亮點最大的挑戰在音樂使用,選擇輕快童趣音樂可以營造氛圍,「我後來還是覺得,可以大膽一點試試看,讓小孩的觀點延續下去,就她還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她看起來會是覺得,『欸?怎麼這樣?』」
黑與白的對照都是一種遮蓋
飾演父親角色的莫子儀,即便多半使用遠景拍攝,但豐富的肢體魅力,將被釋放卻持續遭受監控的神經兮兮,展現得相當精準,「第一次看到子儀的時候,是在公司的一個長廊,他就遠遠地在那,穿得一身黑,我看到他站起來的側面身影,那一刻就覺得是他了。」李怡慧說,那是一種即便沒有對話,也可以彰顯角色特質的演員魅力。
那樣的魅力自然帶進戲中打動玉凡,她想要理解父親,即便父親是被釋放的,即便父親神經兮兮不跟她玩,即便她無心地說出父親是共匪,但心中對父親的愛卻沒減少過,那位期待與父親再次放風箏感受快樂自由的女孩,也因此讓人動容。在那幕女兒喊父親「共匪」、充滿張力的戲中,飾演母親的張寗帶著糾結地愛對玉凡大聲斥責,也喊進了父親的心,成全了那隻「黑風箏」,「書寫的時候,角色好像會有他自己的意志。被女兒叫『共匪』後,他(父親)才開始思考是不是忽略了親子間的關係?因此他選擇把自己寫的東西塗掉、塗黑。所以與其說是我設計出黑風箏,不如說時代下的這個父親,他就是必須要去遮蓋些什麼,而書房的墨是他唯一的工具。」
李怡慧補充,「黑色風箏」對應到「白色恐怖」,是一種跟著劇情長出來的決心,「我們當時也有想過其他顏色,但還是覺得黑白對照是最好的,白色恐怖是要遮蓋很多東西,黑色也是。黑色,在光學上,是所有的光都進不來,然後在色彩的話,是什麼光都反射不出去,全部吸收。那個時代你在受到迫害之後,如果還想要有什麼東西飛起來的話,它需要一個很沉烈的決心。」也是那個決心,讓小女孩長大,並做出劇情結尾捍衛父親的行動。
與自己和解的珍貴平凡
李怡慧表示,曾經協助田調的受難者家屬看過《黑風箏》劇本後,許多人很高興短片能還原小女孩保護爸爸的情節,「他們說7歲的女生是真的能做到那樣的事情!大家都覺得小孩無知,可是那種察言觀色的本領,是在那個氛圍底下,自然而然長出的一種技能。」
不過即便家屬有共鳴,李怡慧仍覺得短片礙於預算與篇幅,有許多部分沒有做到盡善盡美。她細數那些可以做得更好的項目,從應該要建構父親多一點的視野與背景,到母親的角色應該要掛上蔣中正的畫,以達到立場差異及保護家裡的決心,還有不應該描繪出太過明顯的「壞人」等等,「我還是覺得很多東西,自己都做得不夠好,但是我並沒有覺得因此有很深的挫敗感,或者停頓在這裡。因為這個故事讓我開始覺得,我好像可以去處理,原本我不太想面對的父女問題。」
從一場短片提案開始,讓李怡慧意外地一步步願意面對自己的家庭故事,以及與思覺失調症父親的糾結情感。玉凡願意為父親做的所有事情,或許也是李怡慧對自己父親深藏著的愛,還有與自我的和解,「我小時候跟爸爸有些問題,但童年已經結束了,因為黑風箏,我才覺得說我好像可以繼續走下去,跟家人一起談論這些過往,甚至決定要將這樣的題材作為下一部作品。」
不是解決,是面對,接受代際創傷,再誕生真正面對自我的作品。除了還原白色恐怖,給受難者家屬一些理解之外,相信對李怡慧而言,《黑風箏》還有一份是留給自己的祝福。
如同女主角的名字玉凡,那是再珍貴不過的平凡。
文/吳宇軒
責任編輯/朱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