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新加坡電影新浪潮世代,台灣觀眾或許並不陌生,從巫俊峰、陳哲藝、陳敬音、楊修華等,累積十年以來的本土題材電影作品,逐漸打開了新加坡電影豐沛的創作能量與國際視野。新加坡的新銳導演何書銘,1985年出生,成長於典型的新加坡組屋,與爸媽同住一個屋簷下至今。今年首部劇情長片《花路阿朱媽》(Ajoomma),一舉入圍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最佳原著劇本、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等多項大獎,靈感源自他的家庭故事,「我從小圍繞身邊很多女性,她們都很會說故事,我媽媽是我生命中第一個很會說故事的人,我在寫劇本的時候會想,如果是我媽,她會怎麼說這個故事?」

由新加坡、韓國兩國合製、跨地拍攝的《花路阿朱媽》,「阿朱媽」音譯自韓語的中年婦女,以一個平凡的新加坡auntie(阿姨)為主角,中年喪偶的她,與唯一的兒子相依為命,因緣際會下展開一趟韓國公路之旅,也踏上探索自我,重構家庭意義的人生旅程,這部新加坡版的中年女性成長電影,也反映了出創作者的生命經驗與濃厚的自傳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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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路阿朱媽》劇照。(圖/長景路電影工作室提供)

不需要在本土,也可以談新加坡的故事

何書銘的電影之路,是典型的學院派背景,大學新加坡拉薩爾藝術學院(LASALLE College of the Arts)電影學校畢業,進入電影圈工作幾年,拿獎學金赴洛杉磯攻讀美國電影學院(American Film Institute)。一個成長於八零後世代的新加坡小孩,在什麼樣的環境長大,啟發他踏上電影之路?童年的週末,他在奶奶家看電視上周星馳或王家衛的經典港片,中學翹課時喜歡去電影院,也都是看好萊塢片,「我那個年代沒有什麼機會看新加坡本土電影。」

直到15歲那年,他看了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執導,碧玉(Björk)主演的《在黑暗中漫舞》(Dancer in the Dark,2000),在黑暗的電影院中,那是何書銘第一次感受強烈的失落和觸動,自此改變了對電影的看法,電影不再只是逃避現實的幻影,而是穿越現實與想像的深奧事物,他進入藝術電影的世界,走上創作之路。

談起新加坡和洛杉磯的電影社群,「我那時候身邊圍繞的,大部分是新加坡或東南亞的電影系學生,新加坡的社群很小,還很年輕,但到了洛杉磯,那裡是一個非常大的產業生態圈。但我發現想創作的故事,從新加坡到美國,其實仍然是一樣的主題,你在海外居住幾年,其實從外面角度來看新加坡的故事,反而是有趣的,可以用另一種觀點來看角色或文化。」

如今,新加坡電影學校的同窗,許多人也成為新浪潮的一份子,這批新加坡年輕世代的導演,歷程多少有些相似,不少人畢業後赴歐美念電影,這幾年推出首部長片作品,有些也是跨國聯合製作的電影,包含日本、台灣、韓國等,這個現象反映了近年新加坡華語電影創作的趨勢。「我們新浪潮導演發現,我們不需要在本土,也可以談新加坡的故事,像《花路阿朱媽》在新、韓兩地拍攝,但本質上還是一個非常新加坡的故事,新加坡電影應該有更多可能性。」

《花路阿朱媽》劇照。(圖/長景路電影工作室提供)
《花路阿朱媽》劇照。(圖/長景路電影工作室提供)

《花路阿朱媽》源自於對母親的關係

從洛杉磯到新加坡,大概七、八年的時間,何書銘在影視圈工作,同時醞釀《花路阿朱媽》的劇本,這個漫長的寫作過程,讓他開始不斷回望與反思自己與母親之間緊密依存的關係,期間,他創作的每部短片幾乎都以母親/女性為主題,也深受阿莫多瓦(Pedro Almodovar)電影的啟發。第一支自導自演的自傳短片,「故事簡單說,一個男生到了一棟廢棄的家,穿了媽媽的衣服,畫了媽媽的妝,沒有台詞,躺在地上,結束。」從那時起他發現,他對電影的出發點,都是源自母親,她的內心,他和母親的關係。

他在洛杉磯唸書時,正好是韓劇潮流席捲全球市場,新加坡的媽媽們也不例外,何書銘時常和媽媽用Skype通話,「她那時候很迷韓劇,每週都可以看完三、四部DVD,就會很詳細把劇情重述給我聽,我那時候就想,韓劇對她來說是一種escape(逃避)吧?讓她有不同生活想像,像我媽這樣一個典型的新加坡媽媽,自己一個人去韓國旅遊時失蹤了,會發生什麼事?」

《花路阿朱媽》劇照。(圖/長景路電影工作室提供)

用一個新加坡阿姨的故事,映照身分認同、社會政策與家庭倫理

這個興味盎然的點子,讓他開始醞釀以一個新加坡auntie觀點出發的故事——韓劇迷、開朗和善,愛說故事,但不善對家人表達情感——如同自己的母親。在何書銘眼中,母親是典型的新加坡主婦,20歲結婚生子,辭去工作,一輩子照顧家庭,也兼差當保姆,像多數中年女性一樣,等孩子都長大成人,重返職場並非易事,就在家繼續幫忙帶孫子。

「我常想,她如果不只是一個母親,她會怎麼看自己?她也是一個女兒、姊妹、女人,她會想尋找自己的快樂嗎?她會有不同的身份認同嗎?」

這個提問呼應了新加坡從政府的生育、房屋、教育政策,對家庭價值倫理的重視無所不在。在何書銘的觀察中,「新加坡很小,國家需要人民繼續保持生產力,因此很注重家庭,孩子有義務要照顧爸媽,也因為物價貴,要生存必須要有錢,不然就要有人能照顧你。」但世上沒有完美的家庭,「如果孩子不在身邊呢?或沒有要結婚生小孩呢?電影裡的阿朱媽,她的整個計畫就變了,她要找誰依靠?要怎麼去生活?」

觀眾反應:「我媽也是這樣子!」

《花路阿朱媽》今年已陸續在許多影展放映,何書銘分享經驗,「不管是韓國、印尼、新加坡,很多人會跟我說:『我媽也是這樣子』,然後說要帶自己的父母、兒女進戲院來看,也許很多亞洲家庭其實都是相似的,那種犧牲、期待,還有內疚感,感覺是共通的。」

《花路阿朱媽》工作照。(圖/長景路電影工作室提供)

至於何書銘的母親,比起語言,她選擇用行動表示對孩子的支持,「她的朋友告訴她,這是你兒子寫給你的情書,她聽了大概很開心,約了很多跳舞的朋友要一起進戲院看電影。」新加坡首映那天,他瞥見座位上的母親,眼眶有點濕潤。隔日,母親主動到他房間討論電影:「我蠻喜歡這部電影,雖然覺得很短,還有為什麼這個女主角,有種很傷心的感覺?我覺得要多看幾次,才能理解你想講的故事是什麼。」聽完母親的感想,他沒有給太多解釋,「她有共鳴,那就夠了。」

從現實生活起念創作,何書銘嘗試述說的,既是個人,也是社會投射的集體母親形象,透過電影,他試圖探索新加坡當代家庭結構快速變遷下,一個中年女性重構自我的生命歷程,結局未必完美,但觸動的是共同的生命經驗,「我和攝影、美術、演員一起工作時,我都會問他們,如果是你的媽媽會怎麼做?怎麼說?所以這部電影,不是只是關於我的媽媽,還有很多我身邊的人的媽媽,希望觀眾看了之後有共鳴。」

採訪撰稿/藍雨楨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