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父親醫療報告那一刻,劉行欣開始了一段漫長的醫療之旅。透過實驗影像,她試圖探問,一張張醫療器官掃描影像,一條條晦澀艱深的醫學術語,如何召喚我們對於人的肉身與生命衰亡的領悟?
《神以外靈以內-行書帖》,如同一封流動的行書體,嘗試捕捉不同時間尺度的地理景觀與難以測繪的肉身經驗,簡短而轉瞬的日常影像,蘊含了當下最直接的情感,刻寫下跨越太平洋的遠距親情,東、西方的哲思與多重維度的影像與聲景,彷彿一封意味深長的家書,也是一趟與生命對話的旅程。
Q:這是一部獻給導演父親的作品,請分享本片的創作歷程。
劉行欣(以下簡稱劉):這部作品是從我父親收到醫院報告開始,大約2017年,厚厚一本四、五十頁的報告書,上面都是很權威的醫學術語,一般人難以理解的語言。我心想,這就是我的父親嗎?當時我被這些冷冷的事實所困惑,面對活生生的一個人,我們怎麼去真正了解一個人?
那時我在美國念研究所,沒有一直在他身邊陪他,但是我們很常打電話、傳簡訊,幾乎每一兩天就有簡訊,非常頻繁,例如我會說,我在學校,或者我正在做什麼事,你那邊怎麼樣?你今天吃了什麼?所以片子大部分是很快速、短暫的畫面,那就像我們接收彼此訊息的方式,也可能是我接到訊息時當下的風景。
有一顆鏡頭是藍色的天空,很多銀白色的樹枝重疊,是我用一千張照片組合成的畫面。那是我校園裡的一棵樹,以前我常常坐在那棵樹底下,和父親傳簡訊,那棵樹對我來說,有很多超越時空的關係。
Q:從早期的《小團圓記》,導演描述返鄉和母親團聚的種種。七年後的這部作品同樣探問與家人的關係,對你而言,影像創和個人生命經驗的連結為何?
劉:我一直以為,藝術創作跟生命經驗是分不開的。但很矛盾的是,創作又經常要將自身抽離,旁觀自己,當中難免會經歷一些碰撞、抗拒或拉扯,很多情緒交織其中,但也是因為這樣讓我喜歡上創作,成就了創作的魅力。藝術創作不是逃避,反而是藉由創作過程,去深入直面生命的問題。
我和父親的關係,其實沒有非常親密,小時候他幾乎不太在家,都在工作,我就在保母或親戚家轉手,後來我到國外念書,但是一直以來我們都用文字、簡訊互通訊息。更早以前是寫信、留字條,像是出門前留字條放在餐桌上,所以這部片相對之前的作品比較抽離一點,可能反映了我和父親的關係。後來生病的過程中,我們都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壓力,也很恐懼,我和父親一起承受,但更重要的是陪伴。
這部片雖然是獻給父親,更大的啟示是關於生命,每個人面對生老病死的課題,宇宙觀和人生觀的交叉對照,是這部作品關注的重點。
Q在拍片過程中,是否也會擾動和家人的關係?你認為,創作是否擁有某種療癒與和解的能量?
劉:有,非常深刻。我有一部作品《入世》(2017)經歷了這個過程。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我了,這對我的成長大概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吧!所以我三十歲那年,我試圖透過這個創作,去了解小時候的自己,當時的感受,讓已經成人的自己,與出生前的自己展開對話。
我媽媽曾說,和我重逢之前,她一直覺得身體上好像有一個很大的洞,她在這個洞裡過了三十年,我就從這個意象開始創作。我在影片中創造了一個子宮裡的影像,利用攝影暗箱技術(camera obscura),一個黑盒子,戳一個洞,前面放一個鏡頭,得到一個倒反的影像。我覺得這很像嬰兒在母親肚子裡面的情景,肚臍就像連接世界的窗口,投影外界的世界。
那之前,我從小到大常做一個噩夢,快要醒來的瞬間,會有一個很奇怪的巨大黑影,像一隻很大的黑手籠罩在我的身上,這個重複的意象一直伴隨我從小到大,母親說,當年懷我的時候就有想過要墮胎,我一直覺得或許因為這樣,有深層的恐懼記憶在我身體裡。但是當我透過影像重新創造一個子宮,一個生產的過程,片子完成之後,很奇妙的是,我的噩夢就沒有再回來過了。
Q本片影像呈現流動的狀態,彷彿不斷行進和運動,穿越許多大尺度彷彿公路般的地景,對照微觀電子儀器影像運動,想呈現的概念與意境為何?
劉:我想談的是一種流動。山、海、岩石這些大自然景觀,是恆常的象徵,乍看之下靜止不變,但其實也都不斷地在變化。《易經》說,恆常的變即是不變,我想表達的是這樣的宇宙觀,生老病死是一種生命循環,是恆常的變,也是不變,對吧?
行書的概念,來自蔣勳老師的一本書《手帖:南朝歲月》,魏晉南北朝的戰亂十分頻繁,當時很多文人,沒有辦法好好的找到一張桌子,找到好的紙筆,寫一封端正的書信,因為所有人都不斷地顛沛流離,你不知道明天人在哪裡。所以他們隨時向親友報平安,都是隨便抓一張紙,隨便寫,有什麼竹子或任何東西,可能沾墨水了就寫,行書這種文體就在那個時候就流行起來,像王羲之當時寫了很有名的一些帖子。
行書帖子表達了人當下最直接的情感,當我看到那些帖子,我都很感動,因為是最貼近生活的。很多帖子都是很短的問候,問你身體好不好啊?或報一點小小的喜,譬如說友人送來一些橘子,很好吃,其實很像我自己和家人的對話,你今天吃飯了沒?或是天氣涼了,注意保暖。你在顛沛流離的時候,想到的就是很簡單的幾個字。當時父親病情不穩定,我們抓到一點時間,就傳一點訊息,表達當下最直觀的想法,那其實就是最有力的情感。
Q本片運用多樣的影像媒材,為何選擇這些影像媒材,如何具體操作?
劉:這部片最主要用35毫米,大部分是靜止的地理影像,像是山、岩石或比較遼闊的大地,我想傳達從歷史的角度去透視生命的感覺。傳統的35毫米攝影技術,在藝術史的角色,還有它的顆粒感,本身就有歷史感。靜物攝影(still photography)是瞬間凝結的影像,留住過去一瞬的概念,從這個切面,我去對照轉瞬即逝的生命、肉體的衰微和不可抗拒的消亡。
另一個媒材是掃瞄機,我當時買了一台很便宜的掃描機,印講義的那種基本款,把物體放在掃描機上,一張一張掃,片中所使用的物體,大部分是從超市買來的動物肉片跟骨頭,每掃一張,就移動物體一點點,要重複幾百次。電影一秒24幀,每一小段影像,都是幾百幀掃描影像創造出來的,這個方法叫做定格動畫(stop motion)。這個技術讓我在電影裡面創造一種幻覺,好像我把生命賦予到無生命之物之上,我想表達的是肉體的掙扎,對照巨大恆久的自然景觀。
電影史上,攝影師Man Ray在1920年代發明了無相機攝影(cameraless)的技術。藉由這個啟發,我的創作想要象徵醫學診療當中的掃描過程,當我們把人體放在掃描的儀器中,多次、定期的拍照觀察,記錄下器官病症的變化,也記錄了一種生命狀態和時間的推移。
Q電影聲景出現台灣觀眾熟悉的元素,例如高雄車站的廣播聲,請談談當初聲音的設計?
劉:如果影像是對特定時空的紀錄,那對我來說,聲景就是漂浮、游移的心理空間,現在與過去雜揉的再生物,所以我嘗試透過聲景,去創造多層時空的結構。
小時候我住高雄,經常去舊高雄火車站搭車,車站的聲音,是我和家人之間很重要的聯繫元素,每次聽到那個聲音,就會有瞬間回到過去的感覺。至於黃埔軍歌,是因為我父親曾經在黃埔軍校服務過,那是他唯一會唱的歌。這部影片有很多東、西方的音樂、聲景交錯,但都是我真實生活中的元素,也符合我那個時期的心境。
Q蘇軾〈石鐘山記〉的念白是否也有所寓意?
劉:另外,我和父親都是蘇東坡的粉絲,我們從小從一起看文章交換心得,所以這也是我們父女之間的一種默契吧。另一個原因是,在影片接近尾聲,有一個畫面,一個很大的岩石,在雲的正中央,重疊在海景上,浮浮沉沉,我記得當時看到那塊岩石的時候,心裡很觸動,我感覺岩石好像在傳達一些訊息。
後來找到一個蘇軾〈石鐘山記〉的朗讀錄音,蘇軾尋找的神秘鐘聲和石鐘山的關係,我覺得很像人生的隱喻,有時候,無盡的探索也是一種恐怖。畫面中那座巨大的岩石山,在水上不斷地發出巨響,像一個巨大的腫瘤,就像罹患疾病時,人會有很多的臆測,很多恐懼,但又必須面對,一如我們生病要不斷反覆做檢查、看報告,質問自己,我這一生究竟做得好不好?
在製作片子時,我嘗試把人的生命和大自然的地理做對照,人的意志可以很堅實,但身體終究是非常脆弱的。生命是一個謎,你可能連你最親近的身體可能都無法了解。
Q有影評人從1990年代台灣女性私電影的影像脈絡討論過本片,想請教導演如何從女性創作者視角定位自己的作品?
劉:我一直以來沒有特別想要定位自己,也不太在意這件事,如果我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呈現了女性的生存環境、際遇或思維,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對我來說,藝術創作是和自己的對話,進而和世界對話的一個漫長旅程。或說,等年紀大了,累積一定的作品量了,再讓別人去定位就好。
Q請和我們分享電影中、英文命名的由來,總結本片觸及的生命哲思?
劉:英文Neither Buddha Nor God是對應中文片名的橫批,我們既非神,也不是佛,我們就是人,一個肉身的凡人。中文片名的「神以外」是因為對我來說,自然萬物中的山、河流、樹或土壤,都帶有神性的意象,但他們不是單一的神,而是千變萬化的恆常,所以比起單一的神更為遼闊。
對照父親肉體衰敗的過程,我想透過這部片保存下來的,是身體裡不會隨時間腐敗的事物,不是指靈魂,而是一個人的心靈,那種私密、細微,更內在的東西,這就是「靈以內」。所以內與外,指的是我們生命經驗中,那些無法以有限的知識和語言去對應的事物,那些我們生命中面對的未知。
【延伸推薦】
紀錄片|《神以外靈以內-行書帖》:觀看不同的時間尺度,實驗電影中的無相機的概念將物體置於掃描儀上,記錄它們的運動狀態。
採訪撰文/藍雨楨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 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