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開頭林依晨飾演的主角「芙月」神情緊繃地駕車，先到醫院載父親出院，車子開上高速公路，一路向南，回到嘉義。這是電影《車頂上的玄天上帝》導演黃文英的真實經歷，經過幾年南北奔波治療的日子，陪爸爸走過人生最後一程，讓她下定決心將十幾年斷斷續續書寫的家族故事改寫成電影劇本，拍出一部感動自己也引起觀眾共鳴的電影。
《車頂上的玄天上帝》是黃文英首部導演作品，以橫跨家族三代的信仰為背景，描述從事電影美術指導的都會女子「芙月」在經歷工作的瓶頸、愛情的不順遂、深愛的家人離世後，更清楚自己內心想要的方向，也逐漸明白一個人的選擇和眼光背後，都有著整個家族帶來的影響。
投入電影美術及服裝超過三十年的黃文英，是侯孝賢的御用美術指導，也曾和國際大導演馬丁史柯西斯一起共事。她坦言，做電影美術很有成就感，但從小就很有想法的她，更享受按照自己的心意自由創作，所以一直想拍一部屬於自己的電影。
有人好奇她第一部作品為什麼會選擇家族故事，黃文英說，「電影本來就是生活，所以很自然就是從身邊找題材。」而從小成長的空間和街道，對她來說就是最豐富的靈感來源。
旅館是認識世界的起點，從小培養看人的眼光
黃文英出生嘉義市，阿公在嘉義火車站前的中正路經營旅館，傳承三代營業至今。中正路在日治時期叫「二通」，童年在旅館長大的黃文英分享，二通臥虎藏龍，信義房屋創辦人的父親在這條街開旅社，王永慶起家的碾米廠也座落在此。
阿公經營的旅館，是黃文英從小建立看人眼光的地方，她談起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寫到「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天地就像一個旅宿，是光陰的過客，而對黃文英來說，旅館就是她認識世界的起點。
小時候爸爸上班，黃文英坐在櫃檯看阿公如何親切地招呼投宿旅客，旅館的人來來去去，兒時的視角，讓她從小就學會觀察一些小細節。
「我會看這個人戴什麼手錶、穿什麼襪子，皮帶頭是什麼，錶鍊是什麼，我會看這些細節。有些男生的褲子一坐下來就會露出襪子，襪子的顏色和材質，可以感受出他的個性。」她分享，這些小小的分類和觀察沒有任何心理學的根據，只是出於旅館長大的經驗，培養她小時候看一個人會注意的地方，「這可能也是我後來做美術和服裝會特別在意細節這件事。」
這些兒時視角和回憶，在《車頂上的玄天上帝》細膩地呈現出來：夜晚華燈初上，小孫女芙月跟著阿公日興去酒家吃飯，躲在桌角聽大人說話、掂腳透過半透明的窗戶窺探房裡的大人聊天；白天坐在阿公腳踏車前的小藤椅，一起去東市場逛菜市。許多在嘉義市取景的畫面，也濃縮了黃文英對家鄉的思念。
家族故事與愛情元素的雙主線敘事，父執輩的教養牽動人生伴侶選擇
被疼愛珍視的童年、阿公走過大時代的人生、家族的玄天上帝信仰，是黃文英原先希望呈現的主軸，透過電影講一個小孫女懷念阿公的故事。但跟編劇和製片討論後，團隊加入愛情元素豐厚這部劇本，藉由都會女子芙月經歷情感的歷練後突然意會到，自己看人的眼光、看事情的眼光，原來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建立。
家族故事與愛情元素的雙主線敘事，在《車頂上的玄天上帝》達到很好的平衡。選角不僅讓周渝民一人分飾阿公「日興」與建築師「春山」兩角，更透過許多輕卻深的細節，讓觀眾看見春山與阿公的相似之處。例如其中一幕，芙月和春山在台菜餐廳點了彼此喜歡的酒家菜「魷魚螺肉蒜」和「五柳枝」，這些正好都是阿公的拿手料理，也是芙月童年熟悉的滋味，一點一滴的邂逅，讓觀眾跟著芙月的眼睛，看見並理解她的感情選擇。
黃文英認為，父執輩帶給女性深遠的影響，也會牽動未來選擇人生伴侶的眼光：「每個女子不都是如此，家庭就是妳個性養成最初始的地方，人格的成長在很小的時候就養成了。如果說妳的父親是一個從小就給妳滿滿愛的人，長大後妳遇到不體貼的男人，就會知道這個人不是我要的。」
黃文英也特別提及關於阿公的難忘記憶，彼時家裡旅館住宿一晚20元，阿公卻捨得買一顆50元的蘋果給她吃。待人大方、懂得生活，就是黃文英從阿公身上習得的品味。
而片中較少提及的阿嬤，金錢觀和阿公恰恰相反，是連衛生紙都要撕一半對折用的節儉長輩，但卻從來不會控制阿公如何花錢，黃文英笑談，「這麼想想，我阿嬤其實才是最慷慨大方的人。」
年輕時的導演夢，醞釀至今才是最好的時光
「我阿公說我是生下來花錢的人，我確實是生下來花錢的。過去我做電影美術就是在開拍前要花掉很多錢、電影才能開拍的人，如果沒有花掉這些錢，電影也拍不了。」
黃文英說，自己做了一輩子電影美術，至少30年，看過很多大師拍片，對於拍片這件事也不陌生。很多人問她第一次當導演會不會緊張，她語氣輕鬆地說：「完全沒有緊張欸，我還蠻享受可以按照自己心意創作這件事。」
她分享，因為過去跟侯孝賢工作的經歷，讓她明白只要把最好的人整合在一起，就能創造好的結果：「侯導身邊的人一定都是最好的，我已經跟最好的人工作過一段時間，所以不好的東西在我眼睛裡面，我很快就會知道，那是我不要的。」
2005年侯孝賢導演的《最好的時光》上映，由黃文英擔綱美術指導。這部片由三段故事組成，起初想找三位導演一起拍，由黃文英、鍾孟宏、彭文淳各拍一段，黃文英負責拍第二段《自由夢》，以王香禪跟連雅堂的故事為原型，描述1911年詩人與藝旦彼此欣賞對方的情誼與才華。
但當時另外兩位導演另有規劃，黃文英回憶，當時她向侯孝賢提議，不如讓侯導把《最好的時光》整部收回去自己拍吧，「原本以為侯導會說沒關係，妳還是來拍其中一段，可是他沒有這樣說，我有點失落。可是我想說沒關係，如果妳是一個有想法的人，自然就會拍出屬於自己風格的片。」
從那時開始，黃文英就在工作之餘寫下關於家族和嘉義二通的故事，希望出一本散文，將這些美好的記憶保存下來。後來經歷父親過世，她才決定要趕快把這些文字改成劇本，也積極地在半年內寫好，從找資金到開拍上映，經歷三年就完成，如願完成自己當年的導演夢。
未來十年的黃金期全力以赴，要帶著「腦子」往前衝
有了第一部電影，黃文英更期待接下來要推出更多作品，「未來十年是我的黃金時期，現在的我是腦子最清楚，體力也還行的時候，我希望未來十年可以多拍片，最好的時光也很有限。」她笑談，以前年輕的時候沒當導演也好，雖然年輕有年輕時的勇氣，可以不斷往前衝，「但現在我是帶著腦子往前衝。」
《車頂上的玄天上帝》結尾，芙月搬回故鄉嘉義市，和當年的阿公一樣，在廢墟裡築起一間旅館。黃文英說，這就是她想做的事，希望未來可以在嘉義火車站前蓋一間復刻自己童年記憶的日式平屋旅社。如今，黃文英完成了她的第一部電影，也把另一個夢想暫時留在電影裡，讓主角芙月實現。
這不僅是對家族的懷念，也是工作多年的感悟：「我在做電影美術的時候，要聽很多人的意見，有時候煩了，就覺得我一定要完全按照我自己的心意，去搭建我心目中的一個空間。所以我一直都有蓋旅館的夢想，把小時候生活空間蓋回來的夢想。」
她想了想說，「我期待有一天我的電影夢可以很成功，我可以完成這個夢想。我覺得作為獨立女性，一定要有自己能夠獨立自主、自我滿足的空間。」
採訪撰文／宋家瑜
責任編輯／許容榕、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