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5年級的小曉是令全班同學煩惱的問題人物,因為她心中有一座過動火山,與母親薇芳維持劍拔弩張的關係,香港來的班導師保羅是少數對她好的人。一個颱風日,小曉發現了母親和導師間的秘密,三人建立起微妙的平衡關係。

然而小曉的生活依舊搖搖欲墜。發現難得對她釋出善意的轉學生,是老師拜託「假扮」的朋友;試圖為他人仗義出氣,反倒因弄傷使壞學生遭責罵;在海外工作的爸爸更從沒把她放心上;而唯一看似與她處在同樣困境、被關在籠裡的校鳥貓頭鷹也攻擊她。

難以言喻的壓力層層堆疊,讓她的脖子某天忽然如同鐘樓怪人扭曲,醫師也找不出治療辦法。小曉脖子歪斜的角度,宛如是她對世界無聲的抗議與疑惑,「為什麼大家都要這樣對我?」

女兒是靈感來源,偷偷將日常對話置入劇情

繼金鐘得獎作品《大吉》後,導演兼任編劇的靳家驊與監製妻子王小茵帶來醞釀多年的首部長片《小曉》,邀請陳意涵、林品彤、劉俊謙組成微妙關係,是師生、是母女、是老師與家長的不倫秘戀,又是互舔傷口取暖的另類家庭,讓本片也入圍第60屆金馬獎女主角、女配角、原著劇本等7項大獎。

靳家驊的創作靈感,總是從社會真實故事觸發,但這次與「真實」距離更近,來自他的女兒。

他坦言,女兒剛出生時特別難帶,夫妻倆一度懷疑她有過動傾向,雖然隨著年齡漸長,發覺女兒只是較為活潑,可當時他們對孩子未來發展的擔憂,成為靳家驊關注「過動症」孩童相關議題、撰寫《小曉》劇本的契機,「我們常開玩笑說女兒多大,就做田調多久了」,而他的女兒正好與飾演「小曉」的林品彤同齡,許多台詞更是從他們的家庭日常汲取。

例如,陳意涵片裡崩潰對女兒林品彤喊出的「我生活中已經沒有開心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增加我的不開心」,就是王小茵某天特別疲倦時的真心話,但話剛開口,她和女兒就對視一眼,「齁,爸爸又在那邊偷聽,等一下就會寫進去」,果真下一秒,就看到靳家驊默默走進房間敲打電腦,讓女兒現在還會打趣跟爸爸索取編劇費。

過動症家庭離婚比率高,母親都是主要被責備的人

不過靳家驊直到2017年才真正開始動筆創作《小曉》,歷經3年完成,並在同年獲得第42屆優良電影劇本特優獎。在這段夫妻倆田調期間,也曾與關懷過動症的協會、基金會、家長社團等接觸,其中有段故事讓王小茵特別難忘:

有名8歲的過動症小男孩,每天都會帶著小傷回家,媽媽原本以為是孩子間肢體碰撞玩耍,直到兒子對她說:「媽媽,如果我出生就是為了讓大家這樣欺負我,傷害我,那我現在就想死掉」,才讓她驚覺,過動症孩子在校園與同學的相處問題一定得多了解、試圖解決,若沒有遇到適切的老師、同儕,很容易被孤立。

「過動兒的外表看起來和正常人一樣,感覺只是動作大一些,會在某種些微處的聲音或詞彙,情緒容易被觸發」,王小茵坦言,在年紀尚小的孩子與家長仍在摸索如何與過動共處時,若被迫進到擁擠空間的學校適應團體生活,難免造成衝擊。

「當孩子動作太大、有情緒反應時,家長容易被誤解成:你沒教好小孩、家庭教養不好,尤其媽媽很常會被叫去學校溝通,是主要被責備者」,整個家庭都陷入痛苦漩渦,「然而孩子看起來漫不經心,其實心裡也很有沉重的自責感」,她憶起就有個過動兒曾對她說,自己我好像沒有爸爸媽媽心中期待的好,讓她心痛不已。

靳家驊也補充,通常這種家庭的父母離婚比率高,更可憐的是,被留下來的幾乎是媽媽,爸爸即便沒離婚也心不在此,「我有很大的歉疚感放在《小曉》故事裡,確實在女兒成長過程,小茵比我花費更大的心力」。

女人如何做自己又不會「不得體」?社會框架仍需時間去突破

教育是百年難題,普通孩子本已不好教,過動孩子更像每天給家裡出奧林匹亞考題。

陳意涵在《小曉》扮演的薇芳,看似是個擺爛、追求個人享樂的母親,實則為被丈夫拋棄在台灣的偽單親媽媽,得獨自照顧輕微過動的女兒。

她愛女心切,試圖提供幫助,卻總找不到正確溝通方法,反倒被女兒推得遠遠得,平時還得接受學校與同學家長無數尖銳指責,批評她是名失職母親,讓薇芳精神天天遊走在崩潰邊緣。但在步入家庭前,她可是外表亮麗、擁有獨立工作能力的鋼琴老師。

「外界總鼓勵女人愛自己、做自己,但我們到底要怎麼做自己?每天有數不清要解決的問題,就像當薇芳真的要做自己、想喘息時,又被批評不得體」,讓同為人母的王小茵有感拋出提問:「什麼樣的女性才是所謂的『好媽媽』呢?我們該如何掙脫社會的枷鎖框架?」

王小茵指出,若是按照典型的媽媽、典型的老師往下刻畫,或許故事會擁有一個完美結局,但相對就沒有值得探討的空間,「可當一個非典型媽媽、非典型老師、非典型小孩組成一個臨時家庭組合,就能問更多問題:什麼叫自己、叫學生、叫老師、叫媽媽,會打出很多的問號?而我又該怎麼理解他們?」

尤其過動兒小曉、母親薇芳和老師保羅他們3人又是「被體制留下來」的弱勢族群。

導演監製夫妻倆指出,老師是學校體制最弱勢者,劉俊謙飾演的保羅又是隻身來台的異鄉人,毫無依靠,只能四處討好夾在家長、校方、學生間;更遑論在家庭弱勢的媽媽與社會最弱勢的孩童,「他們聚在一起取暖,反而形成了一個不穩定,但互助的家庭式關係,那,真正的穩定家庭是什麼?」

在對立年代裡,願彼此用同理心帶來寬容與溫暖

「那他們該怎麼辦呢?」不少人看完《小曉》望著靳家驊和王小茵說出這句話。

在兩人過去製作短片作品裡,有照護者父親嘗試與心智障礙女兒溝通的《女兒戀習題》、家暴加害者尋求妻兒寬恕的《夏之橘》與想逃避執行死刑犯槍決法警的《大吉》。

靳家驊說,他的作品都不會批判對與錯,同樣的,也沒有正確答案。他只是想把可能被大家忽視的日常觀察放大,「電影很像一個朋友,雖然不是真的認識,但能更近的去讓你了解一個族群、家庭或不同國家的人,我們的作品就是希望把這些有距離的族群或議題,帶到觀眾面前。」

靳家驊覺得光是能多認識這個「朋友」、意識到他生活在我們身旁,就會多一些耐心,如同當年他以《大吉》獲得金鐘獎時的感言:「在這個對立的年代,我相信不同立場的人有一天可以因為同理心,而產生彼此寬容的心。」

而他對於「過動症」的想法更不完全是負面的,「它是破壞的力量,也是成長的力量,他們特別有行動力」。

在世界許多案例裡,有幾成的過動孩童長大反而成為組織領導者或領域佼佼者,例如美國奧運金牌泳將菲爾普斯(Michael Phelps)、維珍航空創始人蘭森(Richard Branson)、天團Maroon 5主唱亞當李維(Adam Levine)等。

靳家驊認為「過動症」能被視為一個表面,代表每個小孩成長期間的不安與騷動,就像電影裡出現的2次颱風都像掙脫秩序的破壞能量。但破壞與重生是一體兩面,就看周圍的人們該如何引導,陪伴他們走過暴風雨的階段,迎向雨過天晴。

如同電影尾聲,經歷各種震撼教育而成長的小曉,笨拙地為精疲力盡的母親彈琴,彷彿角色互換般、試圖回過頭來撫慰她的傷痛,儘管彈得零零落落,在母親耳裡卻是悅耳音符,「當媽媽知道孩子願意為她努力一分,幾乎就等同滿分」,在無聲的擁抱中,為相愛相殺的母女關係和解。

採訪撰文/Happa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