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有自信是一件很困難的事」,說起這個話題,黃河語氣沉著、語調也跟著放慢,「其實,我某些部分還是沒有什麼自信。」

但是,沒有自信卻從不代表沒有主見,面對他所熱愛的表演,他特別熱衷去挖掘某些可能性,「我一直嘗試要跟導演、跟對手演員一起創作出一些更好的東西。所以,我常在試戲、在討論中問導演:『我可不可以站起來』、『可不可以講得很慢』,有時候甚至也會很像在搞事,會讓導演反問:『你是真的假的?』」

有想法需要的不是自信,而是誠懇

在跟導演一來一往的過程中,他覺得這是對於表達的一種思考,更是誠懇的表現,「我常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但這都會發生在後台,是表演完之後反省:『這邊要再要求一下!』」說到這裡,黃河馬上想起《模仿犯》拍攝現場的事情:「有時一場戲拍完,已經在換鏡位、搬器材,但我在旁邊就很想去跟導演說『我要上訴』。」

黃河在影集《模仿犯》中有精彩的演出。

如果不講,心裡會憋著難受,黃河對於創造可能性這件事情,有著自己的堅持,「這種事情真的很難,我就在想『我如果不說就過去了喔,但是,講了就真的要做得到喔,不能找大家的麻煩』。」講起這樣的「搞事」,黃河卻也流露出某種體貼和溫柔。

黃河很清楚,自己不甘於只以一樣的方式表演:「我很小就在這個圈子裡,一些導演、監製遇到我都說:『啊,黃河小朋友』。所以可能大家都對我有一個認定,覺得我大概就是演這些,但我會一直很想找找看『有沒有別的?』,所以會問『這個已經試過了,那別的會怎麼樣呢?』」

於是,對黃河來說,這更根本的驅動力是「好奇」:「這是很自然的天性,也沒人逼我,我好奇,覺得很好玩...欸這會不會是太爛的答案?但真的就是好玩,從手上長出一些什麼的感覺,真的好爽。」什麼角色都演得活靈活現,不管是文青也好,精神病患也好,角色可能有點相同也可能有點不同,基於這樣的好奇,他其實最想在其中找尋的,是一種坦然的表達,就像在公視人生劇展《同名同姓》裡所體會到的一切。

公視人生劇展《同名同姓》劇照

《同名同姓》和雨傘互動超乎預期,所有的演出都可以突破框架

「我跟陳永錤導演合作過很多次,清楚知道導演的專業和能力」,黃河這樣解釋,「我當然也會跟導演討論結構、角色分析,但我們的技能到了一定程度後,就不用一定在框架下執行,就會想:能不能走出去一點看看?我們甚至會討論執行面,討論在預算的限制下,我們可以做什麼樣的表演手法來超越。」

其中,《同名同姓》中黃河印象最深刻的有一場在海邊的戲,本來劇本希望是好天氣,但那天風很大、下大雨,大家非得撐著傘去不可,但傘又撐不起來,非得先拍,才一喊cut,導演就跟他說:「不然跟傘跳舞。」

公視人生劇展《同名同姓》劇照

「我們很清楚知道角色、劇本要表達什麼,而當天的天氣下,如果不跟傘互動又會很奇怪,不如就好好跟傘互動。在那場互動中,我在表達:『好像弄好了,啊好像又弄不好,真的弄壞了,那要放手嗎?還是要繼續拿著它?』。」

而這正切合了他們對角色的理解。「這樣的動作變成一個明顯的隱喻,要跟看不見的東西掙扎,想要試著搞定、繼續走下去。這一場戲很憂愁,但導演又不讓我演得很憂愁,這很難,是找到雨傘這件事情後,我們才一起找到該怎麼表現。」

對於這樣在框架之外、控制之外的演出,黃河用一句話總結:「這是一種很浪漫的事情。」

公視人生劇展《同名同姓》劇照

藝術需要邏輯,專業的技術可以讓人走得更遠

但也如他所說,是「技能到了一定程度後」,他們的執行才能超越框架。而黃河身為一位電影人的準備,又是從哪裡來的呢?很多人知道《危險心靈》是黃河的出道作品,但是,17年後回顧,《危險心靈》對黃河的意義並不僅止於此──那一部劇所代表的,正也是他思考「自己想在藝術裡做到什麼」、並且努力學習技術的起點。

《危險心靈》是黃河的出道作品

而這一切,又源於黃河與片場那些「大人」們的互動。比如導演易智言就經常與那時只有15歲的黃河聊電影,並且透過聊天引導他理解「一個好的藝術家怎麼思考事情」:

「易導可能會先問我『電影好看嗎?』,接著問『喔好看,那你看到了什麼?』,會問我認為這部電影的主題是什麼?劇情中的衝突又在哪裡?他讓我變成一個會思考、有邏輯的人。而要真的把東西做出來太需要邏輯了,因為創作要能把自己的想像,具體地變成故事、角色、台詞。你邏輯越厲害,就越能去組織、去表達、去溝通,越能貼近你想表達的事情,而非只是表達情緒。」

除了邏輯之外,電影人的技能當然還包含更為技術性的層面,而《危險心靈》的片場也是黃河學習技術的第一所學校。對此,黃河印象最深的是攝影──國小二年級時,他爸爸就給了他一台Nikon的相機,並且教他底片、快門、光圈、對焦等基本技術,這讓他一到片場就特別被攝影吸引。於是,他拍戲的空檔就不時去向易智言和攝影師陳大璞討教相關技術,追問剛剛聽到的各種指令是什麼意思。

「我想,他們要跟我工作,有時候應該也很痛苦,畢竟他們可能只是很想趕快拍完,但可能身為創作者,覺得必須要搞定這個小朋友,才能搞定這部作品」,黃河笑著回憶,模擬那時候自己會問的問題:「比如Dolly(推軌)是什麼?Crane(垂直升降)是什麼?有時候他們被問到有點煩,易導開始會開始亂講,說什麼crane就是一隻粉紅色的鶴(按:crane字面的意義是鶴)──但我就是很想要知道到底大家在搞什麼。」

而在片場見習越久,黃河想了解的事情不減反增。從某個時刻開始,驅動他繼續問問題的力量就不再只是好奇心而已。說到這裡,他的語氣堅定:「我看到了這些專業知識,讓他們能執行什麼、克服什麼,發現他們因為有這些專業技術,可以帶他們到達遙遠的、他們真正想去的地方。」

被易智言導演訓練了16年,累積起對於人性的了解

而若要用一個詞總結高中時這段經歷,黃河說,那是一種「教育」,「我發現了自己某種可以成為的樣子──我不小心看見很厲害的人,之後慢慢發現,這些非常好的藝術家,不管是音樂、文學、繪畫、電影,都會非常強烈地看到人性。」

這樣關於藝術、關於人性的教育,在《危險心靈》殺青之後仍然繼續。黃河說,自己被易導「教訓」了16年,期間,易導開了許多片單、書單給他,書單上從小說到工具書不一而足。在此同時,黃河自己也絕非白紙一張,對繪畫更尤其熟悉。他從小喜歡畫畫,高中從復興商工畢業,大學更是就讀台藝大視覺傳達系。

易智言導演與黃河

正是這些訓練加總起來,讓他能夠從不同門類的藝術當中,累積起他對於人性越來越多、越來越深的理解。他語氣難掩興奮,聊到克林姆和席勒都「把生死畫得很繽紛,很亮,很有力」,也聊到莫內畫中的睡蓮,以及畢卡索畫中的牛,都在在讓他看到「在不確定性中,他們仍認定自己看見的東西是長成這個樣子,說『我的感覺就是如此』」。

同樣令他著迷的,還有村上春樹《1973年的彈珠玩具》的公寓,霍普(Edward Hopper)畫中的街道,以及楊德昌影像裡的城市,因為這些都帶著他探索了孤獨與疏離的各種不同形式。

而「孤獨」正是黃河從高中以來一直非常注意的主題。被問到興趣的源頭,他想了一想,說恐怕是從小如此:「我姊姊大我六歲,跟我沒什麼共同話題,跟哥哥雖然只差一歲,但那時也不常聊天。我放學後就在公園玩昆蟲,或在房間裡自己聽音樂、畫畫,偶爾跟同學玩,但小時候我是很奇怪的人,很常是自己一個人。」

黃河的繪畫作品

對於這個主題,現在的他最在意的,是孤獨與藝術創作的關係。在黃河心中,孤獨並非意味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反而才是藝術「追求共感」的必然前提:「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很多事情即使講出來,其他人也不見得能理解。雖然說,這樣的孤獨聽起來可能很難過,但這就是人類所面對的狀態,而藝術家在接受這一個事實之後,仍要試著表達他所在意的事情,並且要用力表達出來。」

雖然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孤獨的,但黃河並不害怕,從《危險心靈》開始的旅程,他從不停止思辨,「最根本的是,我喜歡藝術。」黃河這樣說著。

採訪撰文/鄭達文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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