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七號》、《賽德克巴萊》的榮光已是十多年前,對觀眾來說恍如隔世。這些年,魏德聖歷經《臺灣三部曲》的開拍與停拍,近日與中影的官司如芒刺在背。編導電影《BIG》,是他的重生之旅,也是他身為導演,持續不斷的戰鬥。不是沒想過一死了之,但他決定置之死地而後生。拍完《BIG》之後,他對生老病死有更強烈的體悟,「我從來沒有放棄,沒有離開自己的位置。」

魏德聖導演新片《BIG》首度挑戰溫馨的家庭題材,更是他第一部淚灑片場的作品。(米倉影業提供)

最弱最小的生命,求生慾望最強烈

電影《BIG》的誕生,與 Covid 19 疫情有關。2021年8月,《臺灣三部曲》因為疫情關係,資金及人力無法到位,魏德聖宣布停拍並改為動畫,批評如排山倒海而來。他需要轉換心情,「我也需要轉換那些負能量,怎麼讓它轉正?就想到一直沒有寫的故事。」

故事原型始於2003年。初出茅廬的魏德聖,替大愛台拍攝紀錄短片,訪談一些曾受挫的人,他們如何掙脫困境、浴火重生,其中一位是抗癌成功的少女。因為罹患骨癌,她一腳截肢,幾根手指頭也沒了。但她沒有愁眉苦臉,而是樂觀面對,「這給我很大的震撼及啟發。原來那個最弱最小的生命,她的求生慾望是最強烈的。她是那個最強壯的大人,那為什麼大人一天到晚在懷憂喪志?」

《BIG》講述的是兒癌病房裡故事,充滿了歡笑與淚水,左起為鄭又菲、廖慧珍、努拉、滕韋煦、謝以樂。(米倉影業提供)

於是,在2021年11月,魏德聖便以抗癌少女為靈感,開始寫劇本。一個孩子的抗癌故事太單薄,他就寫了六個孩子和背後六個家庭的故事。六個孩子,三男三女。有四、五歲的小小孩,也有十幾歲的少男少女,他們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父母有的離婚,有的快離婚;有不同宗教信仰,與各自的生命課題。這些人在816號病房,組成「BIG」大家庭,一起經歷生離死別,為生命奮戰一回,打一場勝算不高的仗。

與癌症打仗用動畫呈現,是實驗也是為《台灣三部曲》鋪路

如何在電影中,描繪孩童與癌症打仗?魏德聖選擇結合「動畫」呈現。在孩子的想像中,與癌症搏鬥,就是一場戰爭,而且是一場硬仗。他進一步解釋,如果動手術或化療選擇實拍,那就是拍病人躺著,「我們說,你要加油,但我就是被麻醉了躺在手術台上,我怎麼加油?要加油的是醫生!可是用動畫來描述的話,他的內心是不斷在抗爭、在戰鬥的。」《BIG》的定位畢竟不是醫療劇,實拍治療過程可能也太沈重,動畫可能更有想像空間。

鄭又菲飾演源源,在想像的世界中化身為戰士,對抗體內癌細胞。(米倉影業提供)
飾演是延的謝以樂,片中在接受治療前,戴上改裝過的頭罩度過療程(米倉影業提供)

他不諱言,動畫的嘗試也與《臺灣三部曲》有關,「三部曲轉成動畫以後,看似陷入一個困境,可是我反而覺得,想像的世界更大,很多必須要花很多資金去完成的事情,在現實中不容易追求,但也許可以透過動畫的方式來表現,也許台灣電影可以因此開出另外一條路,這條路不是越走越窄,是越走越寬。既然有了這種想法,我們就先做一個實驗,看能不能把動畫跟本片結合在一起。」

七位飾演病童的演員,將以透過動畫形式化身小勇士對抗惡魔軍團。圖為導演魏德聖向演員們介紹動畫人物。(米倉影業提供)

不過,大部分的人無法想像成果會如何,是更好或更糟?沒人說得準。為了打造《BIG》的2D 動畫,魏德聖找來強大團隊助陣,由《你的名字》、《鈴芽之旅》美術指導丹治匠擔任動畫導演,率領日本、義大利及台灣的跨國團隊,為七位病童設計角色造型及戰鬥動作。將近300顆鏡頭、8000張圖稿,耗時超過一年才完成。

正式上映前,《BIG》就展開馬不停蹄的宣傳,將近300場包場宛如一場實測。觀眾的反應,讓魏德聖有了力量,「我覺得結合得還不錯,觀眾不會因動畫而出戲,反而會因為動畫更入戲。」此外,丹治匠也會參與魏德聖正在製作中的 3D 動畫片《達娜米》,以及《臺灣三部曲》動畫片製作。

魏德聖十分感謝丹治匠(圖中)的加入,期待他獨特的風格與創意能為電影《BIG》帶來全新的感受。(米倉影業提供)

配樂要是不費力的搖籃曲,私心愛歌〈My Darling Child〉乘載滿滿祝福

讓動畫與實拍完美銜接、流暢感十足,其中「配樂」居功厥偉。魏德聖找來多年的合作夥伴何國杰,雙方討論製作方向時,魏德聖表示不希望音樂太沈重,「我一直跟他說,該熱血的地方要熱血,前段的戰鬥像一群小孩子玩遊戲,比較像活潑的進行曲,後面就要很磅礡。然後,該悲傷的地方『不要』悲傷,因為畫面已經夠悲傷了,所以聲音不用悲傷,我希望音樂像搖籃曲,想像在一個很安靜的環境,讓孩子安穩睡著的氣氛,不用太用力去做。」

本片配樂由曾以《賽德克·巴萊》榮獲第48屆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的 Ricky Ho 何國杰操刀(米倉影業提供)

《BIG》的故事情節悲喜交集,觀眾情緒被上下牽動著,而音樂是重要的潤滑劑,讓孩子們與癌症的奮戰如同玩樂,悲傷有時是靜謐的搖籃曲。最後一首〈My Darling Child〉讓觀眾在死亡低谷徘徊後,歷經重生的喜悅。

電影中由曾沛慈翻唱的〈My Darling Child〉,原唱是愛爾蘭傳奇歌手Sinéad O’Connor,魏德聖是她的忠實粉絲,每張專輯幾乎都有買,他很早以前就想用這首歌:「我很喜歡這首歌,這首歌很安靜,歌詞很簡單,但讓人很感動。讓人覺得,這就是一個媽媽的所有期待,孩子再怎麼難看、怎麼怪,我還是覺得他很好、很漂亮。」後來,魏德聖發現,這是她寫給自己小孩的歌曲,更堅定他在《BIG》用這首歌的意念。

魏德聖說,命運很奇妙,拍完電影後,公司去談全球的音樂版權,簽約後不到一個月,就傳來Sinéad O’Connor過世的消息,她長期為憂鬱症所苦,「後來我才知道,她過世的前一年,她的孩子自盡了,那時我覺得好傷心,我以為這是一首被祝福的歌。但我還是覺得,這是一首很有力量的歌,就是一個媽媽對懷裡睡覺的孩子聽的歌,是很有重量的。」

曾沛慈飾演鄭又菲的媽媽,一路陪伴女兒抗癌(米倉影業提供)

曾動念想自我了結,轉念「活著」就能過這一關

《BIG》也乘載了生命的重量。在「816」兒癌病房的每個人都想活下去。拍完電影,魏德聖對於生死也有一番體悟,「我只有一個總結,你只要不要殺了你自己,沒有人敢殺你。這個世界再怎麼糟,環境再怎麼亂,政治再怎麼骯髒,經濟再怎麼差,沒有人奈何得了你,活著過這一關就好啦!那這一關什麼時候過?時間過了,關就過了。」

他似乎想到往事,繼續喃喃說道:「賴活著也是活著,活著就有翻盤的機會。你死了,就什麼機會都沒有。你死在最困難的那一刻, 就表示你的人生停在這裡,人家對你的評價也停在這裡。你這個時候被罵,就讓他罵,等到有一天我翻過來,那就不一樣了,前面這些人家就會忘記了,那幹嘛為這個難過?為什麼不為了這個而期待跟高興?」

日本美術指導丹治匠(後排左1)於電影《BIG》拍攝期間曾特別從日本來台探班,親自與導演、六位演員碰面。後排左2起為郭大睿、導演魏德聖、于卉喬,下排左起為滕韋煦、謝以樂、努拉、鄭又菲。(米倉影業提供)

魏德聖說,當然他也曾有動念結束自己的時候,「那一刻是很痛苦的,可是後來想一想,我跳下去還是沒辦法交代,只是把沒辦法交代的事情留給家人、留給公司,那只是更不負責任的做法。反正就是撐著嘛,忍受被罵而已,被罵誰不會心痛?心痛就心痛。」他倔強說道。

「那一刻」指的是他決定停拍《臺灣三部曲》之前。2021年8月。他曾接受李晶玉節目訪問時談到,當時想到幾百個員工的生計,那些投資及捐款支持他的人,他萬念俱灰。那時是疫情隔離期間,太太還在南部照顧孩子,他獨自一人在家,「我真的有輕生的念頭。」

鈴木敏夫著作給靈感,生命只要轉彎就能找到出路

那些日子,他聽音樂平撫低落的情緒,靠看書來轉移注意力,隨手在桌上拿了《天才的思考:高畑勳與宮崎駿》這本書,作者是宮崎駿製片鈴木敏夫,書中暢談他們經手創作的動畫。魏德聖在書中翻找這些動畫的預算,心生一計:「為什麼不把三部曲變成動畫片呢?」

《BIG》畫風帶有奇幻色彩,而臺灣三部曲的風格會更寫實(米倉影業提供)

他詢問認識的日本動畫製片,三部曲拍成動畫的話,以日本最高級的動畫預算要多少錢?原本他拍一部電影的預算是12億,若改成動畫,預算還不到一部電影的一半,若三部一起製作,費用會更低,也許可以降下三分之二的費用。隔天,他約所有製片組來討論,就決定要停拍、改為動畫。魏德聖回憶,要拍《臺灣三部曲》初衷是對的,但路走歪了,「這樣下去死路一條,我一定要轉彎。」

生命會找尋出路。下了轉彎的決定後,團隊開始籌備三部曲動畫,不久後他動筆寫《BIG》劇本。這次動作很快,兩年後就推出電影,身為編導,他形容「BIG」講的是大人物、大主角的故事,對他來說,BIG的意義很特別:「每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BIG,只是你可能會選擇退縮、逃避了你的位置。對我來講,我很努力,我沒有逃,沒有逃開的人都是BIG。」

採訪撰稿/許容榕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吳小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