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與惡」是最常見的二分法，也最常涉及道德判斷。而當人們被迫面對各自生命的缺陷與困境時，該如何選擇下一步，即成為無法逃避的人生課題。公視人生劇展《不可饒恕的人》不但聚焦陷入難以逃脫的惡人，而「何者為惡」也是本劇探究的命題。
難以置信的殘酷真實事件，勾勒另一層的加害者與被害者結構
由陳彥宏編導的《不可饒恕的人》改編自真人真事：民國97年，國內發生一起駭人聽聞的假結婚真謀殺「恐怖民宿」凶案。民宿老闆設局收容囚禁街友，為其投保並加以殺害，還向銀行詐貸鉅額信貸。該案之所以曝光，起因於一名受害者與妻子新婚蜜月，前往中國大陸旅遊，卻墜崖身亡。其妻隨即請領五千萬意外險，細節可疑，引發檢警調查。而該名死者的遭遇，也成為夏靖庭所飾演的角色「張進良」的原型。遇害者生前身穿紅色夾克的旅遊照，令陳彥宏印象深刻，以其為靈感撰寫劇本。
《不可饒恕的人》實為短片篇幅的發想。理應幸福和樂的新婚夫妻竟痛下殺機，這樣高反差的情感撕裂，是陳彥宏感興趣的。但當短片橫跨至劇情長片時，他發現，必須以自身作為角色切入劇本核心，於是他創作出巫建和所飾演的角色吳子衡。
在恐怖民宿案中，陳彥宏最無法理解的是，街友們被囚禁長達兩年之久，「為什麼那些人不願意逃走，沒有任何求救的跡象？」他納悶著。於是，他以這些不願意逃出來的人為引，試圖剖析背後的原因，是不想回家，還是不能回家？他更試著揣測這樣的心理狀態，「如果我自己變成一個不敢回家的人，那是為什麼？」
於是，一名因手傷無法打零工，在無可奈何之下而流浪街頭成為街友的角色「吳子衡」，就此誕生，他的課題就是「不敢回家」。導演以此勾勒出命案之外的另一層結構：加害者與被害者。藉由敘事進程，讓觀眾看見主角們在懷疑與絕望間進退失據，逐步深陷崩潰邊緣。
台北車站田調街友人生，僅有背景資訊還不夠
田野調查期間，陳彥宏來到臺北火車站，他以最土炮的蹲點方式，訪問一位又一位的街友。他帶著麵包與各種食物，禮貌且誠摯地請教街友們，收穫了好多前所未聞的生命故事：有些是人生的無解困境，有些卻是被家庭拒斥。有家歸不得的背後，是千百種人生的酸楚 。
為求忠實呈現街友生活真實樣貌，除了收集背景資訊，還有編劇塑造角色的投入。最佳的入手方法，就是讓自己進入相同的心理情境。陳彥宏想到自己總是抗拒卸下自尊，拒絕求助，於是他努力讓自己符合他人的種種期待。但當這個期待化作不舒服感，就可能轉化為利刃，傷己傷人。同樣的心理情境，就重建在巫建和飾演的角色吳子衡身上：他之所以不願意回家，就是因為拉不下臉，無法讓摯愛的母親目睹自己經歷的慘狀。然而這份隱匿，卻在劇情後段造成母親無法彌補的傷害。
陳彥宏說道：「在旁人看來，他就回去講就好了。但是你知道嗎？我覺得那個就是很微小的惡。」被期待堆疊的小惡，因期待崩蹋地瓦解。他說，「我想要講的東西，其實是為什麼他們會遇到這種狀況。每個人其實在每個選擇當中，常常會做出對彼此殘忍的事情。」雙方彼此間的期待與被期待無法達成，導致雙方受挫。這樣矛盾的心情，即成為陳彥宏貫穿文本的核心。
到底誰才是不可饒恕的人？
與吳子衡相互呼應的張進良，是《不可饒恕的人》的關鍵角色。作為囚禁無家者的同謀，他從頭到尾表現出一種自我放棄的狀態，直至吳子衡的出現。而這位「不太一樣」的街友，破除了他內心根深蒂固的偏見。張進良後來也發現，吳子衡其實是一名很想回家的青年，只是他找不到方法。因此他給予協助與關懷，讓吳子衡得以回歸生活。
在事件原型中，張進良是拍照時，被妻子活生生推下懸崖。陳彥宏想給張進良說話的機會。「他承受這麼多東西，卻沒有一個讓他講話的空間。我在想，能不能讓這個角色抒發他心中的一些矛盾。不管好的回憶，還是痛苦的回憶。」這個動念，成就了夏靖庭那場令人動容的告白戲碼表演，揭開人生難以痊癒的傷口，闡述出內裡的滿目瘡痍。或許，直到這一刻，那位成全妻子、救贖吳子衡的張進良，早已不是一個「不可饒恕的人」了。
那麼，到底誰才是「不可饒恕的人」？陳彥宏說，因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惡，大大小小的；但是否不可饒恕，就取決於觀者的道德評斷，因此也希望保留更多的解讀空間。但他也特別提到，故事原型中的那位當事人，已服滿刑期回歸社會，這也令他無比憤慨。「這一些壞人都回來了，但那些無家者卻還在街頭遊蕩、或是還沒找到理由回家。」
現實的殘酷，令他投射於文本寫作，希望帶給觀眾思考，藉由主角經歷各種不幸後，表現出堅毅不屈的強大生命韌性。
導演為了以視覺呈現出一個人被往下拖的感覺，於是在片頭與片尾巧妙的運用「沙漏」隱喻。沙漏，是取其流沙下墜的意象；螞蟻，則是象徵被困住的生物，象徵一開始被張進良詐騙、犧牲與囚禁的街友們，深陷其中無從逃去；同時巫建和飾演的吳子衡，也因為挫折而不斷下墜，這是導演精心鋪排的影像符碼。
從短片跨越到長片，是一場全新的團體戰
《不可饒恕的人》是陳彥宏導演的首次長片創作。過去他曾以短片作品《青親》獲得金穗獎學生組最佳劇情片、《暴好人》曾入圍金鐘獎電視電影獎。勢如破竹的他，兩年入選金馬電影學院，短片企劃《斥子》獲文化部影視局短片輔導金，長片企劃《眾神與野獸》更入選金馬創投。陳彥宏持續在日常生活中，記錄無以名狀的人性議題 。
從短片跨越到長片，陳彥宏認為，最困難的，還是資源運用。十多日的拍攝天裡，劇本隨時在變動，而這樣改變的過程中，仰賴的就是來自主創團隊的回饋，包含主演巫建和、夏靖庭與攝影師衛子揚的共同合作。這都讓他感受到，長片像是一場團體戰。延續短片《斥子》的風格化影像，在《不可饒恕的人》中，他呈現出要角們內心抑鬱難耐與自我衝突，藉此強調出戲劇張力，並層層堆疊起生命的重量，帶領觀眾走進街友的貧困日常。
採訪撰文／陳宏瑋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吳小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