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動漫中有許多科幻作品,總能呈現出不同的未來想像,不管是《哆啦A夢》中不斷從百寶袋裡拿出神奇道具的未來機器貓,還是《AKIRA》中穿梭在「新東京」的那輛紅色機車,甚至是早已成為世紀經典的《原子小金剛》、《攻殼機動隊》、《大都會》等,都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創作者「向前看」的反省與憧憬;此外,歐美體系則奠基於太空探索時代,就不斷發展出的科技觀和知識體系,「漫威宇宙」動漫和電影風靡全球,不但描繪出當代的英雄,更加深觀眾對未知的好奇。
反觀華語影視產業,科幻題材偏少,相關作品也比較囿限於鄉土路線,1998年票房創下動畫史上里程碑的《魔法阿嬤》即是一例,「我們好像一直在回顧過去的美好,一直在回顧過去的經典,但有想過『未來』到底是什麼嗎?」動畫電影《八戒》導演邱立偉分析「科幻」題材之所以在台灣並不好做的原因,來自文化歷史脈絡一直以來都不在科技發展核心,技術和產品以代工起家,也沒有自己的機器人,創作者和觀眾都容易產生自身連結的斷層,更難發展一個成熟的「原創」科幻IP。
永生是人類的嚮往,賽博龐克的精神不再只是白日夢
「所以我要找到一個當代的語言,應該說我找到一個大家比較熟悉的題目或者世界,然後用當代的語彙去描述我要講的故事。」電影《八戒》改編自耳熟能詳的故事《西遊記》,劇情描述主角八戒因為幸運得到了入住「新世界」的資格,即將展開新人生,卻偶然發現了舊城區人口失蹤的秘密,在這條追查真相的路上,八戒與科技宅三藏、舊型機器人小淨,還有脾氣火爆的護衛隊隊長悟空,踏上一段精彩的冒險之旅。這個靈感來自邱立偉一個大膽的假設:會不會其實《西遊記》本身就是一個關於「未來」的故事?
2006年邱立偉前往紐約擔任駐村藝術家,他看到當年繁榮的街景,地鐵車站設計繁複、車廂裡充滿各式人種、燈光忽明忽暗,他不禁心想,如果以前的人穿越來了現在的紐約,回去一定會寫成一個像是十八層地獄的故事。當年所種下的靈感,隨著時間過去慢慢開始實現,除了紐約的印象之外,邱立偉還在《八戒》中放入了不少「香港」的城市元素,將「新」和「舊」的概念,做出了視覺上的對比。「香港曾經有個發展非常快速的時期,我們看到大樓一直往上蓋,樓蓋的越高,但是底層好像越來越舊。有些建築物也不再去更新他了,就是一直蓋新的區域,就好像植物一樣,越來越爭取陽光或者高度,層層疊疊的,但下面好像是會越來越暗越來越舊。」
對邱立偉而言,整個故事探討的「新」與「舊」彷彿進入一個輪迴之中,並從中衍伸出賽博龐克的精神,「我們人會慢慢壞掉,我手斷了會接一個義肢,我的肺壞了,也可以裝一個新的肺進來,那到最後全部都壞了,皮膚也可以整形,最後可能只剩下你的腦是活著的。那如果腦也壞了怎麼辦?會不會用AI的方式去製作你的回憶,仿造你的動作,學習過去你這一大段的人生紀錄,然後進入到一個晶片裡面?」在《西遊記》原型故事中,眾人都想吃唐三藏的肉以求「長生不老」,《八戒》則轉譯了這樣的概念,並開發劇中的「涅槃系統」,試圖探問「永生」的意義,邱立偉認為,在這樣的架構之下,「新」與「舊」不是一個必須的汰換,而會回歸到個人的「選擇」。
原版劇本宛如電影《在車上》,沙悟淨性轉是當代多元觀點的展現
這個令邱立偉著迷的題目,如同一艘忒修斯之船 (註1) 持續航行,在劇本開發初期他邀請了日本編劇高橋奈津子加入團隊,並與荷蘭製作公司Submarine跨國合作,為《八戒》激盪出不一樣的火花。
邱立偉說,《西遊記》其實就像一部公路電影,最重要的元素就是夥伴之間的感情,而日本人最擅長的就是描寫這樣的「羈絆」與「熱血」,但由於日本劇本的風格不像好萊塢系統熟知的三幕劇結構,所以最初始的版本就像是電影《在車上》(註2),「在我們和西方團隊交流的時候,他們一開始比較不能判讀這樣的劇本,於是我們就和編劇高橋溝通,開始討論結構性的東西,因為電影必須要全球發行,所以要確保他在別的地方都能看得懂,要把故事的難度降低。」
在傳統三幕劇的故事裡,第一幕的結尾是要跨出一個「有去無回的門檻」。邱立偉舉例,當八戒接受了牛魔王的提議,他和奶奶吃完飯後出門,準備進行他要偷竊三藏系統密碼的計畫,這個「跨出去」就是一個重要的意象。接著,在第二幕的故事推展中,會有一個「假性的成功」(Middle Point),當一切看似發展順利,八戒和夥伴的感情越來越好,牛魔王的陰謀讓八戒的背叛被揭露,還讓自己的奶奶被捲入災難,八戒失去了一切,成為了本片最黑暗的時刻。「而第三幕的開頭,就是要從『I’m sorry』開始,八戒必須知道他到底犯了什麼錯,然後他必須靠著自己的力量,把一切都調回來。」在這樣的調整下,逐漸完成了《八戒》的血肉,而荷蘭團隊同時間也提出關於角色「性轉」的討論。
在原本的《西遊記》中所有主要角色都是男性,荷蘭團隊建議,希望可以在當代的故事裡,有更完整的性別觀點,能夠加入一位「女性」角色。原本初始的設定是希望三藏能夠性轉,但邱立偉最後考量,不希望將女性的刻板印象「柔弱」「被保護」等特質重現,最後選擇以「沙悟淨」這個比較中性的角色做性轉設定,也成為本片最受討喜的角色,「小淨作為一個舊型被淘汰的機器人,她甚至比人類都能夠看得更清楚,因為一無所有的人,會比其他人都更清楚知道什麼東西才是最重要。」
動畫講求角色的「姿勢」,展現物理規則需要靠細節呈現
《八戒》濃厚的科幻氛圍、略帶大人哲學的反思,以及在各自的角色設定上高度的原創性,這除了讓本片獲得第60屆金馬獎的最佳動畫片獎項外,也成為首部以動畫片入圍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的作品,「在動畫裡,動作設計是一個必然,他很少有即興的成分,因為他不是真人表演。你一個角色可能有三、四十個動畫師去做同一個角色,包含他一開始的節奏是什麼,他表情如何改變,像是悟空和牛魔王的那一場決鬥戲,我們就做了半年。」
邱立偉表示,動畫很講求「姿勢(Posing)」,因為動畫不是真人演出,他沒有物理規則,所以如何在觀眾面前展現感官的體驗,或是表現不同的速度感,都有其細部的表現方法。他舉例,牛魔王的姿勢就是「拳」,每一個姿勢都非常的重,所以他的動作會放慢,呈現出他的力道,「牛魔王還用很多旋轉的動作,不管是把悟空拋出去,還是把其他東西拋出去,他都是一個緩慢的旋轉,然後帶到那個拳,讓他在物理上有更多可能性,做到真人能做到的動作。」
而相對於牛魔王,悟空的姿勢則是「棍」,要表現的是他的輕巧和他的靈活,所以不管是悟空乘著觔斗雲追逐,還是他彈跳的高度、分身的調度等,以一個點狀的力道進行角色動作的收放,都是量身為悟空打造的細節。此外,八戒是參考日本藝人渡邊直美的邪氣笑容、三藏是參考美劇《宅男行不行》(The Big Bang Theory) Sheldon Lee Cooper裡有點無辜的表情,還有小淨那三不五時的鐵鏽感聲音等,都是邱立偉在和團隊製作角色時所賦予的慣性動作和特色,讓《八戒》中的每一個角色,都有更豐富的呈現與驚喜。
重新思考一部動畫究竟為何而做?電影下檔後角色如何繼續發光?
其實,早在電影《八戒》之前,邱立偉在2021年就以八戒為主角推出過動畫影集《未來宅急便》,試圖以IP開發為長期目標,做一系列的規劃,除了在宣傳時程上可以有更好的銜接外,也把市場和行銷的概念放進來,重新去思考一個作品究竟為何而做,「電影版這件事,我自己是往電影的本質裡面去思考,為什麼觀眾要來戲院看?所以我們整個場景幾乎都重建,只留下八戒、奶奶、飛行船三個要素,甚至連鏡頭的尺寸,我們都使用大量的廣角鏡頭去拍,讓觀眾可以在戲院裏面跟著一起飛起來。」
影集講的是八戒的「日常」,電影講的是八戒的「冒險」,接下來準備推出的漫畫要講的是八戒的「選擇」,「我們還做了一張八戒的個人專輯,所以他就是會在歌唱圈出道,他同時也是電影咖,這個角色會越來越立體,會越來越展現這個角色的觀點。」邱立偉笑著說,做動畫的人最有耐心,一部作品磨了六年,不是一件特別的事,但這次他在《八戒》中學到的,是如何延續IP的能量,讓他不只是一部片。在電影下檔後,八戒還會繼續存在,他可能會跟悟空組一個男孩團體,他也有可能作為一個社畜宣洩不滿替大家發聲。
「餓,就該被滋養,愛我就想辦法/饞,應該被誇獎,要可是不說謊。」八戒也會唱起這樣的一首歌,讓大家可以一起在餓到發狂的時候跟著唱和。
採訪撰文/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註1:忒修斯之船為一哲學悖論,思考若一艘船上的木頭都被替換掉的話,是否還是同一艘船
註2:《在車上》為2021日本電影,由濱口龍介執導編劇、西島秀俊主演,獲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國際影片四項大獎提名,為一公路電影結構,著重描寫角色心裡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