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血觀音》之後七年,導演楊雅喆推出電影《破浪男女》,這是他不斷打磨所推出的作品,電影打著尺度全見,卻是一部「暈船」之作,故事裡的四位主角帶著「假面具」隱藏自己,他們看似遊戲人間,但在各式性愛關係中,有著各自不同的猶疑與傷痛。身兼編劇的楊雅喆,在尺度之外描繪的真心,細膩而幽微,這也是劉主平、梁湘華決定接演的原因。
角色小傳有如微小說,連床腳下的書頁都有標註
楊雅喆為《破浪男女》做了大量的田野調查,他以第一人稱撰寫的「人物小傳」有如微小說,主要角色寫了5頁,而不是一段文字而已,劉主平回憶,有一段是她的角色小綠和砲友做到床垮了,對方拿她最愛的小說墊在床腳下,小傳連壓在小說的第幾頁都寫到,頁面還有翻舊的痕跡,「我光是看小傳,就感覺得到畫面,真的超好看!」她還把大家的小傳存在手機裡,不時回味。
劉主平飾演的小綠,秉持「純幹沒有戀愛感我不行」在網路找砲友,而單親霸(吳慷仁飾演)就讓她體會到暈船的感覺。小綠在電影裡雖是女兒身,但畫面不時暗示另有玄機,她其實是跨性別,做過性別置換手術,陰道也是手術重建而來。所以小綠人生最大的議題,就是對於「真實」的追求,劉主平說:「怎麼樣才是真的?我的『妹妹』這樣正常嗎?所謂真的女生的性快感是什麼?她想要一個答案。」
她的較真延伸到求愛。劉主平分析,小綠對自己的身體很自在,但就算過了自己這一關,她不確定別人是否過得去,「她如果是這樣的人,別人真的愛她嗎?可以看見原來的她嗎?」其實,她的困境也和「南天門」有關,南天門在電影中以神話隱喻極致的性快感,她想知道真實的感受,「她想透過到達『南天門』,來證明她是真的。」
極度壓抑的人,在BDSM中尋找主控權
而梁湘華飾演的白Q,就曾經到達過「南天門」,電影中不斷回放那夜暗巷的記憶,但她的人生從此被困在那,腦中不停回放當初的體驗:男人不斷說著「Say You Love Me」但她卻沒有回答。梁湘華這樣分析白Q的心境:「我曾經很極致過,那夜究竟是什麼讓她產生極致的快感?只是一個路邊的其他男生,是否也可以?應該可以,只要她有選擇的餘地,她就是一個控制狂!」
不過,梁湘華形容白Q是一個「失去控制能力的控制狂」。電影中,白Q身為殯葬業的富家千金,她一生壓抑,不僅無法決定結婚對象,甚至連穿哪件衣服,都有旁人下指導棋。因此,掌握主導權就是她一生所求,「她一直很想把控制能力找回來,但她的人生就是在被控制與控制中,跟很想要複製曾經到達的極致中,一直在游。」
所以,白Q嘗試以BDSM的方式,在縛綁與調教、支配與臣服的性行為模式中,回到極致的那一晚。其中,被調教的臣服者看似失去控制權,但有控制權的是臣服者,他說出Safe Word(安全字)就可以主動叫停。當故事接近尾聲,梁湘華在下雨天的車外,與Uberdick(柯煒林飾演)的對峙,也是試圖奪回控制權,梁湘華解釋,「其實BDSM是探討主控權力的轉換。」
縛繩測姿勢就怕手脫臼,設暗號保親密戲溝通無礙
梁湘華說:「我一隻手受過傷,常常會脫臼,有些姿勢沒辦法Hold太久。」拍攝前,她去繩縛師的工作室,縛繩師會根據她的身體狀況,設計並調整動作。她回憶,在試一些姿勢時,她感覺手快斷掉,「可是下來的時候,我整個駝背都好了!」她為了拍好《破浪男女》的綑綁戲,確實吃足苦頭。例如試戲當天她腸胃炎、一直想吐,當綑綁後被懸吊起來,繩子剛好壓到她的胃,她痛到無法自拔,忍不住喊「不行不行放我下來」。
測試動作時,繩縛師突然把躺在地上的梁湘華抬起,她驚呼失聲,這是人的自然反應,但楊雅喆提醒:「白Q不是一個會驚呼的人,她非常壓抑。」梁湘華聽進去了,等到電影正式開拍,任何會嚇到她的動作,她都盡量忍耐不出聲,「身體的壓抑真的很難,比綑綁還難。」
《破浪男女》有大量親密戲,親密指導的存在,至關重要。親密指導林微弋會先用枕頭示範動作,她再和演員示範一次,輪到演員之間練習時,中間也是先隔著厚抱枕進行,循序漸進,就是要確保大家都OK。劉主平談到,演員可能迫於權力關係,討論當下有疑慮也不敢說,她們和親密指導也有安全字,「如果我在現場感覺不舒服,就像BDSM的Safe Word,我只要說出暗號,她就會出面解決。當然男生不會知道暗號是什麼。」
奇觀只是障眼法,極致求愛揭角色脆弱
劉主平沒有用上暗號。她強調,導演很尊重演員,試戲是文戲,事前溝通可能會遇到的問題,例如有沒有男友、有的話男友的想法如何,種種設想,讓她覺得很安心。而尺度這件事,劉主平最初就知情,當她和親密指導一步步確認身體界線和觸碰範圍時,她並不覺得卡關,反而更在意攝影及鏡位,「我比較想知道攝影怎麼拍,我不想攝影的視線是侵犯的,或有種被窺視、被偷看的感覺。」
當她表達這層疑慮,一旁的攝影師回答,「這部片已經夠多奇觀了,不需要再用更獵奇的方式拍。」她有感而發:「我們之後一定會遇到很多人,認為我們可以演尺度很大的戲,可是能這麼尊重演員的劇組,其實偏少。我覺得可以演,是因為每一個人跟你談話的過程,都可以感覺到他很尊重,沒有要冒犯你。」
劉主平是很早就確定的演員,開拍前好幾個月,她和楊雅喆就見面、試戲、聊天,確認合作意願。但梁湘華算是「救火隊」,因為演員臨時辭演,她一週內就走完所有流程,檔期有空,就決定來演了。電影開拍後,有次楊雅喆對梁湘華說「你就是緣分」,她不明白導演的意思,後來才知道,原來最初《破浪男女》在投補助案時,Casting曾找她簽演員意向書,但她簽完就忘了。後來,劇組歷經海選,幾位人選因為各種因素拒絕之後,「最後我還是回來了。然後導演就說,其實這四個角色都是他最初看的人。」
另一個梁湘華接演的因素,是她對劇本描繪的「愛」有感。白Q對極致性愛的追求,是一種自我懲罰,也是一段情傷。她分享,電影中白Q有一段戲,其實很困難,臺詞的靈感來自劇組工作人員的經歷,「別人都已經走了,但我們還留在原地,他怎麼那麼狠呢?但其實狠的人是我啊!」梁湘華形容,這是白Q在一瞬間攤開自己的脆弱面,承認了那夜做錯事的人是她,「我決定和像火一樣的男子亂尬一場,然後被拿花的未婚夫發現,結果兩頭空。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但我還自怨自艾,把自己塑造成被害者。」
最難的戲是要「誤讀」對方每一句話
對於梁湘華而言,除了動作戲,更難的是掌握台詞的動機;劉主平也說,她最難的一場戲,是要「誤讀」對方每一句話。當故事接近尾聲,彼此的底牌曝光,小綠才驚覺,原來單親霸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讓她暈船得更厲害了,敏銳的神經被挑起,內心也出現不安的前兆,對方說的每句話,似乎都話中有話。例如,單親霸說「我帶你去氣氛更好的地方」,小綠就納悶「原來在你家不好嗎」,單親霸說「我不介意」,小綠心想「什麼叫做你不介意?你不介意什麼?你本來會介意嗎?」劉主平打比方說,「就像有人說我不介意你的身材,那你意思是說我胖嗎?」
《破浪男女》的每個角色都很困難,不論肢體或情感都不容易掌握,尺度也很大,當被問到想挑戰的原因,劉主平自認沒在「挑戰」,「我明白他一定獵奇,也一定聳動,但他就是真實存在的人,那是他們的真實生命經驗,我們只是演繹他,我甚至覺得用『挑戰』有點冒犯、沒禮貌。」
片中四人如在急流泛舟,他們找到彼此、互相陪伴,走過一段追尋自己的旅程。當觀眾得以走入白和綠的內心,體會他們在浪裡的掙扎與嚮往,挑戰與否、尺度如何,或許也沒那麼重要了。
採訪撰文/許容榕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