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木瓜樹吧!」「不是啦!旁邊的才是木瓜樹,我們拍的那顆要死不活的是百香果啦!」許肇任導演和林志儒導演在說的,就是《有生之年》裡高嘉岳(吳慷仁飾)寫遺書的那場戲。狹小的空間塞滿高家一大家子,廚房的流水聲、母子的話家常,以及爺孫倆對著果樹的鬼扯,都隨著擁擠而緩慢流動的空氣鑽進高嘉岳的房間裡,那句「能長這麼大算不錯了」,就這樣成了他遺書上的標題。
其實不是木瓜,也不是百香果,那棵被嫌醜又要死不活的樹是釋迦。都說許肇任的作品總是充斥著日常,而靈感來源多是拍片現場的閒聊幹話。太多了,記不清了,是什麼樹無所謂了,反正它就是高嘉岳魯蛇人生的寫照就對了,「戲裡面的人在過日子,所以我們就要找到過日子的方法,然後把對的人放到合理的環境裡面,去產生這些東西,這個過程是大家一起成長的。」許肇任說。
所有的胡說八道都是劇本養分,讓演員自然地有機生長
許肇任和林志儒是多年合作的老搭檔,除了《有生之年》2024年金鐘獎十項入圍,2010年《牽紙鷂的手》兩人就曾一起入圍過金鐘。許肇任和吳慷仁在合作《出境事務所》、《憤怒的菩薩》時,林志儒也被許肇任找去片場幫忙,「很多戲儒導實在太好笑太有趣了,我們都會瞎聊,不一定是講劇本裡的東西,是從劇本裡面長出來的東西,很像一個寫小說的人。就是我們在文字之外,在找其他環境、天氣帶給我們不一樣的元素。」
林志儒說,「大家都認為這戲即興什麼的,其實小任導演到現場來他會換一個人,他整個人在裡頭,他是弄出一個感覺,而且是完整的,才能讓演員有一個依循,這個很重要。這一次《有生之年》很多是來自他情感面的生活經驗,那是非常獨特、真實的。」大家以為的胡說八道,全是故事的佐料,像經典台詞「能長這麼大算不錯了」,就是許肇任和燈光師在天台抽菸聊天講幹話的時候冒出來的,「我說它怎麼長那樣,又沒有肥料!我們的燈光師就說不要動它,能長這麼大算不錯了。」
許肇任形容,這些東西是「有機的」,於原有的劇本基礎上,在具象化的拍攝場景中和演員磨合,自然生長,像有生命一樣,每個演員也會變得越來越有機,長成角色該有的模樣。不過,不只有許肇任的台詞有機生長,那句秀綾爸媽的「鹹水雞~鹹水鴨~」是從林志儒身上長出來的。
所有人都擠成一團才有家的感覺,雨和彩虹都是老天給的禮物
在《有生之年》裡,許多狗屁倒灶的日常瑣事,都發生在小小的高家老宅裡。許肇任回憶,那空間又小又熱,小到快要哭出來,演員一字排開各個身高180,高家幾口人塞進去幾乎飽和,這些是畫框裡觀眾看得到的,觀眾看不到的還有燈光、攝影機,更不用說幾十號的劇組人員。不過,這其實是許肇任刻意設計,「它原本很大,我故意把它隔起來,很小感情比較好。我很喜歡看一些片子能夠拍到家裡面,香港的家都好小,然後大家擠成一團,是『家』給人的感覺。」
就像他小時候的家,所有人擠在一張床上,那是早期台灣許多家庭的真實生活。許肇任說,實際上這類住家格局現今依然可見,只是鮮少劇組這樣拍,因為大一點更好操作,也更華麗,可卻離現實有些距離。而「小」限縮了動線,凸顯了陳設,所以美術道具需得更加仔細,否則在鏡頭裡就容易出戲,「我喜歡它透,就是兩個房間中間有一個小窗戶,可以鑽來鑽去。」劇中高嘉岳房間和爸媽房間中間的小窗,是原有場地的設計,這也是許肇任勘景時確認主景的原因之一,「那個窗戶通透,就像彼此是可以有話就說出來、敞開來講,沒有什麼秘密。但長大之後,卻因為這個家的通透,秘密反而更說不出來,各自有心事。」
高家宅外別具風格的環形天橋在萬華「華江整建住宅」拍攝,而高家內景則位於三重。除了其通透的空間格局外,天台景緻也是許肇任確認拍攝地的原因,「房子西曬,黃昏好漂亮,三重那邊你站上去看真的有人養鴿子,因為三重那邊會賽鴿。」所以他和美術組問預算、提要求,於天台上再加一個鴿舍,「黃昏的時候鴿子在那邊飛,沒事拍那個鴿子也沒意思,應該是他家自己有鴿舍。美術組夠意思,叫了吊車霹靂啪啦弄出來的。」
一環扣一環,鴿舍和養鳥的設定,連結到高家早餐店,「因為以前早餐店都會養鳥。早餐店那個麵包,他們有時候拿來吸油,怕浪費就拿去餵鳥,很多台北早餐店做這件事。」許肇任將環境特色融入故事裡,台北中興橋、華江橋、福和橋下,同樣隨處可見鴿子因民眾餵食而聚集,像是高母陳麗英(楊貴媚飾)揮別婚姻、走路散心的公園,有鴿子、風箏、太陽、雨和彩虹,也都是因環境長出來的有機元素,「那真的就是禮物,拍片本來就是看天吃飯。」
「老三」林哲熹最難演,講笑話是怕戳破玻璃心
對許多觀眾來說,劇中鄭元暢和吳慷仁於劇中詮釋「養子」與「親生子」的兄弟愛恨糾葛,讓大家印象非常深刻,但許肇任認為,最難演的其實是「老三」林哲熹,「劇本大部分著墨在老大跟老二,一個養子一個生子,那老三是最沒有被關切到的,可是他硬生生站在畫面裡,我們一定要照顧到他。」許肇任和林哲熹說,其實你有潔癖,所以他開始演一個潔癖,後來又告訴他你還過敏,因為過敏才有潔癖,所以他到家就開始打噴嚏。這些增添的設定,都使角色更加飽滿立體。
聊到三兄弟火鍋局,為劇中三人難得單獨坐下、吃飯談心的一場戲。有趣的是,張榕容在戲裡的過敏,實際上是真過敏,這才留下三兄弟六目相對、好好說話的尷尬飯局,「三兄弟第一次坐下來好像認真在講話,可是又不能太認真。」既要講笑話,又要講酸酸的話,《有生之年》就是在這樣玩笑與嚴肅之間,創造一股真實的日常氛圍。沒有至理名言,沒有華麗金句,連經典台詞「能長這麼大算不錯了」都特別口語。
「大家都很認真在講笑話,可是那個笑話通常是為了對方著想,所以不要那麼嚴肅,因為你嚴肅認真去講,對方就會受傷。大家都有一個玻璃心,都怕把玻璃心敲破,所以就會有這樣一個說故事的方式。」許肇任說
《有生之年》前前後後拍了兩個多月,許志儒分享,這是他和許肇任合作這麼多次以來,拍攝時程壓力最大的一次,「小任導演是希望根據現場大家的狀態,討論出一個大家都很喜歡、滿意的拍攝,而不是冒然照本宣科。可是在工時上的壓迫,《有生之年》算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這個狀態下創作,卻開出一朵很漂亮的花。」
「儒導也是一天到晚講他以前拍片的事,都是笑著講。」許肇任說,拍片辛苦,可過後每每想起那個苦都覺得好好笑,就像《有生之年》這個故事,用笑鬧的方式詮釋人生的苦。想了想許肇任又說,「就《有生之年》能拍完算不錯了,這真的是這部片的一個註解。」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