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歲的鄭有傑站在天台上,一躍而下,寂靜無聲。電影《年少日記》開頭一幕便點明了題旨,電影以倒敘的方式,把一個十歲的學生如何一步一步地被家庭、學校、環境壓垮的過程,直接的呈現在觀眾面前,然而電影背後的香港現況卻遠比電影呈現的更無情。據香港中文大學防止自殺研究中心聯同非政府組織「生命熱線」在2024年9月所公布自殺數據顯示,15歲以下青少年自殺率呈上升趨勢,2022年有7個自殺個案,隔年便增至24人,創10年來新高,數字背後是真實的人命,到底是誰害死了他們?《年少日記》除了探討自殺者遺族外,更把矛頭直指向整個香港的社會制度。
反應香港的菁英制度,兄弟自小須競逐階級
(本文開始將有部分劇情透露)
《年少日記》主角鄭有傑(黃梓樂 飾)出自90年代典型的香港中產家庭,出入有司機接送、讀的是傳統名校。香港自80年代起,隨着社會經濟起飛,開始形成「第一代中產」,當時他們因為港英政府加大社會福利開支,靠着努力、教育等改變階級命運。因此,鄭有傑的家庭和不少香港中產家庭的教育一樣,父母迫切地希望孩子成才,希望子女可以和自己一樣成功。這種期待如果出現偏差,就會變成對於子女的龐大壓力,甚至演變成言語和身體暴力。
在鄭家的早餐飯桌上,鄭有傑答應爸爸鄭自雄(鄭中基 飾)會考到第10名,最後卻因為拿到第29名,被鄭自雄狠狠的修理一頓,更不斷以「垃圾」、「廢物」來羞辱他,甚至將他排擠在家庭之外。望子成龍的心態,讓鄭自雄不惜把兩兄弟放在一起相互競爭,故意在弟弟面前把貶低鄭有傑。鄭有傑時常因成績差被鄭自雄從家庭聚會中排除,這其實都讓他的潛意識產生一種自我壓力,如果考不好,回家就會被罵、被打。在追求菁英主義的家庭制度下,沒那麼優秀的鄭有傑就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在家庭之外。
努力就能成功?菁英才會得到誇獎?
鄭自雄常提到:「努力就可以成功」,不只是他做人的信念,也是香港人常說的「獅子山精神」,就像台灣人相信「愛拼才會贏」。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大家總抱持著一定要努力的想法,如果沒有成功,就是自己不夠努力。
《年少日記》開首,在鄭有傑的學校禮堂內,捐款最多的鄭自雄站到台上演講,說着只要努力就會成功:「不要將自己的失敗歸咎於不幸,我小時候都很窮,但我比很多有錢仔都勤力(努力)。機會是留給努力的人,努力不一定會成功,但不努力一定失敗。」話落,可以看到禮堂外擺放的是各式獎項,無聲呈現出「只要是菁英就會得到誇獎,反之,只要無法達到某個高度就會被踩在腳下」的價值。
在孩童階段的鄭有傑深深受到這種價值觀影響。他努力迎合這樣的形象,刻意在父母和校長交談時,把水端到母親黎嘉欣(韋羅莎 飾)面前,會加上一句英語「Mom, your cup of water」,但在回家路上,卻被父親嫌棄,說是「glass of water」才對。 鄭有傑不斷內耗,他認為是自己不夠努力,所以每天苦讀至深夜,早上到學校反而沒精神,然後回家又再唸得更晚,這樣的惡性循環是他的日常。
無能為力的教師,織出鬆脫的安全網
《年少日記》故事的敘事雙線進行,一邊是鄭有傑的日記和視角,另一邊則是鄭老師(盧鎮業 飾)發現一封來自學生的自殺信件。
校方在得知有自殺信後,馬上召開了會議。會議中,除了一位老師提出因為擔心影響學生們的成績而需要對事情保密,校方也沒有一個完善的程序去處理此類事件,駐校社工甚至也表明,在找到學生之前,校方能夠做到的事情其實並不多。這段內容即反映出香港教學現場的狀況,香港青年協會在2024年1月公布的「情緒教育教師意向調查」結果顯示,有超過6成的受訪者認為學校的情緒教育不足,而6成3的老師認為在推行情緒教育時遇到的最大困難是「沒有空間與學生傾談」。這份調查結果也顯示,約有4成的老師認為自身「欠缺知識與技巧處理學生情緒問題」,也有4成的老師表示「難以評估學生情緒狀態」。
電影情節中,鄭老師幻想自己因副校長不合理的言論大發雷霆,但回到現實,他在會議上則是隻字不語,對照出教師在制度下的無能為力。
時間翻不去的傷痛,不幸的人得用一生治癒童年
「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是《年少日記》的英文名稱,中文的意思是「時間還在翻頁」。對鄭家弟弟鄭有俊來說,哥哥的離去就像是一本永遠不會翻完的日記,每天在持續翻頁。導演卓亦謙刻意讓觀眾誤以為一開始出現的主角鄭有傑就是後來的鄭老師,但電影的後段揭示了鄭老師的真實身份其實就是弟弟鄭有俊。在哥哥的突然離去,鄭有俊只能從哥哥的日記中知道他受的委屈,這遲來的訊息令他痛心無比。
導演拍了鄭有俊3個時期的人生,不過不管是在哪個時期,他都無法從自殺遺族的陰影中走出來。鄭有俊後來無法完全投入在和林雪兒(陳漢娜 飾)的婚姻當中,正是因為兒時的他曾目睹父親如何過於執著望子成龍,因而把哥哥逼上絕路,所以他懼怕成為一個父親。這種創傷即使難以被言說,也成為了他一輩子的創傷。
來自導演的溫暖:「我可能什麼都做不了,但我可以陪著你」
《年少日記》中的經典一幕,就是鄭有俊在找班長幫忙找出寫信的人時,意外發現了班長的秘密,班長的手臂上有幾個曾經「𠝹手(自殘)」的疤痕,鄭有俊為了幫她排解壓力,就和蝦姐(蝦頭 飾)和班長一起到山頂大喊。一開始班長感到反感,但當他看到蝦姐和鄭有俊一起放聲大喊時,班長也跟着一起喊。這個行為本身儘管沒有實際上的意義,但作為一種陪伴,也成功讓班長願意向他敞開心房。
面對有情緒困擾的學生,鄭有俊說:「我可能什麼都做不了,但我可以陪著你。」而這或許正是導演想對所有曾受情緒困擾的觀眾所說的話。
二十年過去 香港「學童自殺」問題仍未解
《年少日記》作為一部以學童自殺為題材的電影,在香港巿場是很不錯的嘗試,同時也因為取材於導演的個人經歷,所以讓電影本身更為動人。電影的背景時空是設定在千禧年後的香港,作為一個香港人,看完此片的空虛,是過了20幾年後,這樣的問題還是沒有改善,學童自殺在香港仍是一個高度討論的話題。
撰文/王芊
責任編輯/張博瑞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