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嚴藝文以《在河左岸》獲得金鐘獎戲劇節目女主角獎,那時的她興奮地想,演戲了演了十餘年,現在得了獎,終於可以接到更多有趣的角色。但等了又等,等來的角色除了媽媽,還是媽媽,就算是媽媽,也是同一種面向的媽媽,那時的她突然對於作為「演員」這件事開始有點力不從心,「我開始知道,其實當一個演員,好像不太有選擇權,你不可能在拍戲的時候說,你覺得這個劇本怎麼樣,你就是做好你的工作,把它演好,但有時候光是『演好』這件事,就是非常難的一件事。」
此時的嚴藝文已經開始思考,到底身為一個演員的熱情和樂趣究竟在哪裡?當表演變得不好玩,淪為一個賺錢的工具,那真的還要繼續當演員嗎?奪獎之後的自我探問,成為了嚴藝文從幕前轉向幕後的一個契機,「那不然我自己寫一個好了,我自己寫我想要演的戲。」於是,Netflix影集《影后》的雛型開始誕生,嚴藝文以自身累積的演出經歷為底,陸續訪問身邊的演員朋友,整個演藝圈都是她的田調場。
監製丁長鈺表示,《影后》一開始其實只有八個角色的介紹,還像是單元劇一般的粗略大綱。雖然構想發展的最早,但《俗女養成記》卻陰錯陽差的插隊推出,成為嚴藝文第一部推出的執導作品,廣受大眾的歡迎,也增長了嚴藝文在創作之路上的信心,丁長鈺開玩笑地說:「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後來《俗女養成記》成功了,我也算是撿個現成的!」在《俗女養成記》第二季推出後,丁長鈺隨即積極推進,讓這個被放了六年的構想終於有了實現的舞台。
留白是為了填充演員的個性,重頭戲拜託別不要全場肅靜
正因為自己就是演員,嚴藝文在寫《影后》的劇本時,也都從演員的角度出發,「我當編劇的時候,盡可能讓所有的台詞都是我自己能夠說出口的,因為我以前說過太多必須腳趾抓地,才說得出口的台詞。」嚴藝文認為,一般編劇和演員的思維不一樣,文字表達和演出會有一定程度的落差,對演員來說,有些台詞只是「資訊」,有些台詞就會是「情緒」,這會是最直接會影響演員的表現。
另外,在嚴藝文的劇本裡,也極少出現「三角形(動作指示)」,「我不會規定你要在這邊哭,還是要大笑三聲,還是要跌坐在地。因為這很難用文字精準地寫出來,我只需要提示演員,我這邊可能需要你一個情境上的投射或是反應。」丁長鈺補充,嚴藝文在導戲和寫劇本的時候,最特別的就是會給予演員「留白」,這樣的彈性在劇本上呈現的或許開放和簡短,但更多的是導演把演員自身的個性填充其中,讓演員演起來會有熟悉感,表現也會自在許多。
嚴藝文舉例,在劇中飾演飯店服務生,和周凡(楊謹華 飾)有對手戲的「流氓(詹懷雲 飾)」,因為他本身就有刺青,起初劇組有在討論是不是要化妝遮掉,後來嚴藝文決定不遮,還把這個情節寫進戲裡,包含詹懷雲自己私下的興趣夾娃娃、釣魚等也都在劇中的情節出現,這都是為了製造演員和角色的連結,讓演員知道角色的背後不完全是虛構的,「演員只要有那一點東西,他就會鬆。」
一個演員在劇中「鬆不鬆」,嚴藝文比誰都還重視,縱使劇中有多場情緒濃厚的「重頭戲」,她都希望營造一個安全的環境,讓演員可以盡情發揮,「以前我當演員的時候,拍個哭戲,導演或是誰就會突然大喊『安靜一點!演員在培養情緒!』,然後全世界的注意力就會到你身上,超級安靜,會超級有壓力,所有演員都會痛恨這一點。」她認為,越是重頭戲,越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就算是哭,她也沒有設定演員要什麼時候哭,了解他們的內心,讓他們自然的演出,才會有最真誠地流露。
確認喊卡之後尋找導演的眼神,謝盈萱不信「你很棒!」這種話
這件事說來簡單,其實過程很複雜,嚴藝文說,就連像是楊謹華或是謝盈萱這種很資深的演員,在演戲時都會有某種需要被保護的「脆弱」,「演員這個職業很詭異,就是你到底要放多少真實的東西給觀眾看呢?如果我沒有拿出真實的情感,那這個角色不會成立;但是,當我真實到赤裸的時候,免不了要承受觀眾怎麼看的壓力。」
嚴藝文表示,像是在演情慾戲的時候,角色要開心地叫床,但是當演員發出那個聲音的時候,心裡可能會糾結,觀眾是否會設想真實的他們是不是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拍攝感情戲的時候,如果沒有真正去喜歡對方,完全就會演不出來,但是釋放出去的情感勢必也要收回來,不可能拍一檔戲就愛上一個人,這樣的平衡對演員來說就會非常危險。
熟知演員會面臨這樣的脆弱,嚴藝文選擇當一個跟演員站在一起的導演,而不是坐在導演椅上的導演,「很多演員後來跟我工作的時候,會發現他喊完卡,他的眼神就是要找尋你。」這是導演和演員之間的一種信任,嚴藝文說,她回應每一個演員的方式也不同,例如謝盈萱因為對自己的要求很高,所以如果你隨便跟她說她很棒,她其實不會相信;但如果是年輕演員,就會需要多一點撒嬌和鼓勵,但無論如何,她都想讓演員知道,沒關係,所有的表演都可以給我看,這裡只有我和你,我懂你。
淚水可能為角色也為自己流,雙面性的反差真真又假假
這樣的脆弱,也來自於演員的某種「雙面性」。《影后》中有一幕柯麗芬(謝瓊煖 飾)跟其他演員聊天時感嘆道:「我家狗狗昨天死掉,我今天還要演喜劇,我老公落跑的那天,我還要拍這個婚禮戲。沒有人知道這個眼淚是為角色而流,還是我為自己而流。」嚴藝文說,在演戲的時候,不可能把自己全部丟掉,有時候角色多一點,有時候自己多一點,這端看演員當天的狀況和心情,任何因素都可能影響,「我覺得這是這個工作最迷人的地方,我相信很多演員會一直在這個行業上面,也是因為他有一點戒不掉,他很享受這個過程。」談起這種讓人上癮的反差,嚴藝文也回憶,當初寫完這十個角色後,自己最想演出的就是有點小反派的潘茵茵(曾菀婷 飾),「所有演員都想要碰到一個反差拉的很大的角色,這種反差一拉大就會很迷人,就像我們喜歡看美女卸妝,或是美女罵髒話一樣。」
演員的雙面性造就《影后》故事的成功,也呼應作品標題「影后」除了實質上標記了嚴藝文在拿到「影后」的自省,也具有「影子之後」的雙關,「演員躲在角色後面,可是觀眾看到的是光鮮亮麗的那一邊。你不會看到我比較內心,或是我的另外一面,例如,為什麼這個演員堅持不演這個角色,那個東西是什麼?他真正的考量是什麼?越寫到後面,這樣雙面性就越加強烈。」
然而,不只資深演員身上背負著雙面性,劇中以演藝圈新人「史艾瑪(林廷憶 飾)」角度所描繪的故事線,更是透過一個演員從無到有的歷程,引導觀眾看見這個「反差」形成的方式,「我非常享受跟新人演員合作,因為她會一直帶給我們刺激。雖然我們一直希望說要隨時保持在新鮮感裡面,但有時候累積了太多之後,我們已經找到了一個比較不傷自己的方式繼續這個工作。像我以前年輕的時候,我可以一場戲哭八次,但後來發覺不行,這樣眼睛會瞎掉,所以要去尋找一些比較保護自己的方式。」
對嚴藝文來說,林廷憶就是那個還可以在哭八次的狀態,而且她不怕丟臉,也不怕犯錯,「如果她NG了,頂多再來一個,但如果資深演員NG到了第三遍,他們心裡就會有壓力,會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糟。」嚴藝文認為,新人最可貴的就是她仍然能靠著本能在演戲,既然是本能,只要妥善地引導她進入現在自己的狀態,就可以發揮出只有「史艾瑪」才能展現的反差和爆發力。
在成為「影后」的路上,演員多多少少會有點「史艾瑪」的樣子,而拿到「影后」之後,也多多少少會有點嚴藝文現在的樣子,或許對未來感到迷惘,也或許正準備展現以往沒有展現過的另一種樣子,「拿到影后不容易,更難得的是要『維持』,因為你會有個奇妙的心態,就覺得,好像也沒那麼難拿到了嘛。但是,明年會拿到嗎?明年會接到什麼樣的角色呢?這件事,或許得看命運了。」跨過了「影后」這個里程碑,對嚴藝文來說,很多事情曾經困擾,但也沒這麼重要了,她還是熱愛表演這份工作,只是不選擇站在舞台上,而是在鏡頭後面,默默地守護仍然在影后之路上奮鬥的演員們,守護只有她能理解的脆弱。
採訪撰文/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攝影/W
劇照/Netflix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