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什麼是跟前夫有關,新男友看見之後,會超討厭想要丟掉的東西?」導演稅成鐸和編劇安邦閒聊著,突然想起一則新聞:一對夫妻離婚後,前夫堅持要銷毀買給前妻的千萬名床,還找媒體直播拆解床墊的過程。這則看似荒謬卻真實發生的事件,啟發公視人生劇展《芙蓉》以「床墊」象徵對家的羈絆,貫穿主角芙蓉 50 歲才起步的戀愛成長之路。
超級另類的多元家庭,發想出劇本的雛型
創作《芙蓉》真正的動心起念,其實是來自稅成鐸對新住民議題的日常挖掘,他觀察到新住民家庭已悄悄在台灣人的生活裡擴散,也從朋友口中聽見一位新住民長輩的故事,「這位女性長輩早期生活很苦,她在家鄉有父母,甚至有小孩,必須寄錢回去,即便丈夫對她再差、生活再辛苦都得想辦法留在台灣。」由於夫妻倆年齡相差很大,丈夫老了以後她就開始交男朋友,先生反而成了弱勢,但念在照顧之恩,他們也沒有分居,後來新男友也進來和夫妻倆、孩子一起同居,她還陸續換了好幾任,「然後我想說,哇!這種家庭是存在的嗎?但他們也過得好好的,是超級另類的多元家庭,讓我感受到奇妙的平衡 。」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就是一個家嗎?這個真實故事讓稅成鐸反思「家庭」的定義,進而發想出《芙蓉》的劇本雛形。
《芙蓉》講述來自中國河南的芙蓉(陳雪甄飾),為了翻轉貧困的身世,19 歲便來台灣和進昌(鄭志偉飾)結婚生子、取得身份,經歷三十年婚姻的種種摩擦,兩人決定在 50 歲之際離婚。但遲遲無法真正獨立的芙蓉,和進昌仍然住在一起,出去工作還會顧慮前夫的顏面,在外面談戀愛還是會跑回家睡覺。
入厝要先安床,歸屬感的建立和自我認同有關
稅成鐸透露,芙蓉的祖籍最初並非設定在中國,而是越南。當他與飾演芙蓉的演員陳雪甄工作角色時,很快就意識到《芙蓉》是一個必須特別深入家庭觀的故事,無論做再多功課,台灣創作者的家庭成長經驗仍與東南亞國家非常不同,對表演和劇本都充滿挑戰,因此決定修改芙蓉的身份。台灣和中國上一輩的家庭觀念十分相似,建立歸屬感的方法也很像,重視家人們要住在同一個房子組成大家庭,擁有「起家厝」的概念,這樣的身份設定能強化芙蓉無論在原生家庭,或遠赴台灣結婚打造自己的家,都深受雷同的家庭觀所束縛,也暗示女主角自我認同的搖擺不定,不確定哪一邊才是她所屬的家。
除了身份,芙蓉認床的習慣也具有類似的隱喻,「認床是代表芙蓉離不開與進昌共同打造的家。」稅成鐸認為床是十分親密的物件,入厝時要先安床,結婚會同床共枕、離婚會分床睡,「床可以象徵婚姻,也像一個關係的界線,是一個家的男女主人很重要的象徵,我們可以從床的視角,看到一直有新的男主人去挑戰它。」每當芙蓉下定決心要進入一段新的關係,就會更換一張床墊,也象徵人生的新翻篇。好比戲中最初的床是芙蓉和進昌結婚時買的床墊,離婚時沒換、婚戒也沒摘,代表芙蓉還不能放下過去,直到她真正擁抱單身的自己、更換床墊,才開始發展新對象。丟床墊容易,放下對家的依戀卻很難,開始談戀愛的芙蓉還是與前夫同居,新男友想在家裡的新床墊上宣示主權時,她覺得不妥,但到男友家也無法過夜,因為會認床,一定要回家才能睡。
多雨的基隆暗喻關係黏膩,雜亂的佈景將家人距離拉的更近
「我們一開始還想讓床講話!」稅成鐸打趣地說,原本一度考慮床墊以旁白的方式述說這個家庭,但很快就打消這個念頭,因為床終究不是人,更不會是芙蓉的家人,「芙蓉身上擁有很多複雜的人性思考,我們不想將她的想法直接輸出給觀眾,而是讓觀眾看到周遭的人如何看待芙蓉,芙蓉又是如何承接所有人的想法跟眼光,再勇敢地自己做出決定。」這個方式或許比較不直白,但就像很多人不理解父母為什麼到六十歲還在搞離婚?多數台灣家庭之間的對話也都不是那麼直接,「我想讓觀眾也成為她的家人,陪芙蓉一起思考解答。」這個想法也反應在拍攝的鏡位上,例如芙蓉一家有許多在餐桌上的互動,稅成鐸會刻意避免頻繁地切換鏡頭,將鏡頭擺在跟演員同桌吃飯的視角,讓觀眾彷彿也在同桌參與對話。
在家景的選擇,稅成鐸刻意挑上基隆,「我想要基隆那種黏黏、陰陰的,大雨即將落下來的狀態。家裡也弄得特別擁擠,讓裡面的人被迫得跟室內的家人黏在一起。」美術佈景故意將芙蓉家的東西放得雜亂又密集,也是要營造這一家人距離很貼近,「房間沒什麼隔音,打手槍還會被發現,就是因為大家這麼擠地黏在一起,當芙蓉帶一個新的人進入這個家的時候,又會黏再一起。」稅成鐸想像一個關係很黏的家庭生活在一個黏黏的都市裡,當芙蓉想獨立離開這個家,同樣是會被黏住的。
進昌和芙蓉還有一雙兒女,由游珈瑄和曾皓澤飾演姐弟,四位演員詮釋一家人的表演中,演繹出令稅成鐸非常驚艷的細節,「他們就覺得他們要是一家人,所以講話的口氣或是身體的小動作說好會統一,例如在家吃飯都要放一隻腳在椅子上。這部戲最好玩的是,他們後來的默契好到讓我根本不想要分鏡了!」他生動地描述演員們在現場的表現,無論是打鬧還是接話,常常以即興表現,已無須刻意剪輯或設計對白,就是渾然天成的一家人。
離婚不一定是因為痛苦,結婚是恩情而非愛情
從芙蓉一家人的互動中,會看見他們有一般家庭會發生的爭吵,但多數時間很和睦也有歡笑,夫妻倆沒有交惡,進昌甚至相當善待芙蓉,戲中沒有明確交代兩人離婚的原因,「我們也想製造一個疑問 :這麼好的男人幹嘛跟他離婚?因為很多老一輩的人選擇離婚不一定是因為痛苦,只是認為自己沒有過過屬於自己的人生。」稅成鐸說道,芙蓉19歲到台灣結婚,主要是想擺脫原生家庭的貧困、取得身份,對於前夫進昌的情感其實不是愛情,而是恩情。她的上半輩子都是為了翻轉身世付出,有了孩子後又肩負起母親的責任,從來沒有機會按照自由意志選擇,好不容易兒女長大成人,也完成應盡的義務,芙蓉自然會有強烈的憧憬:「我可不可以去過屬於自己的人生?」
稅成鐸認為,像芙蓉這樣的年長女性經常不被擺在「女人」的位置看待,「她們會被視作媽媽、照顧者或某某姐來尊敬,但年長女性也是會渴望和享受被異性追求的感覺。」花了三十年寫完婚姻裡的作業,就像大學生完成學業一般,芙蓉才真的取得「出社會」的資格,第一次自己離家打工賺錢,第一次談戀愛、失戀,再談更多的戀愛,這個過程誰不是跌跌撞撞?稅成鐸精闢地作結:「芙蓉是用50歲的身體完成我們在25歲過的生活。」在兒女眼裡,她乍看是被愛情蒙蔽雙眼的中年母親,但撇開年紀和身份,芙蓉就只是一個剛初戀的女孩,還在學習怎麼去愛和被愛。
有人能夠一輩子不談戀愛嗎?
稅成鐸不是透過創作去理解愛情和婚姻,而是有深刻的覺悟才創作,「愛情和婚姻是完全不同層面的事情。愛情只需要一個感覺就可以,它是我們人性中不能缺少的部分。但婚姻是非常反愛情的,它講究的是一個體系,你要想到你的家、兩方的家,要懂得互相照顧;結婚時對彼此的承諾,像是一輩子不離不棄、老了要照顧對方,這些也是真的,但對愛情的本質都是一個負擔。」所以他嘗試以《芙蓉》丟出提問:「有人能夠一輩子不談戀愛嗎?當芙蓉在婚姻裡盡責了大半輩子,她就想談戀愛,那會怎樣?」
芙蓉鳥是金絲雀的別稱,是一種習慣在籠子裡生活的鳥,當籠子被打開,牠會不太敢出去,很眷戀自己原本的棲息處。「芙蓉」一名的靈感就是取自這種籠中鳥對過往的羈絆,而籠子則代表曾經禁錮芙蓉的框架,即便她已獲得形式上的自由,卻很難立即改變週而復始三十年的習性。稅成鐸說,「《芙蓉》在說的是,不管家人各自分開去做什麼事,或是開啟下一段人生也好,大家始終都還是家人。」這個故事也映照出每個人心中曾住著的那隻芙蓉鳥,吟唱著想掙脫原生家庭束縛,卻依戀親情的矛盾渴望,意識到離開籠子並不等於背棄家人的剎那,原來唯一困住自己的就是自己,牠才長出了勇敢,飛向更廣闊的世界打造心底真正嚮往的家。
採訪撰文/林梵謹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