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個演員自殺了，我在裡面拍《鹹水雞的滋味》的一個演員。」張作驥方才坐下就聊起了死亡，和電影《優雅的相遇》一樣：長達數分鐘的傳統喪葬歌舞定格畫面，如過往的作品，總帶著濃厚的台灣草根文化。
話裡的「裡面」，指的就是曾入獄坐牢的親身經歷，雖說得含蓄，張作驥倒也不避諱。當年在《醉・生夢死》首映日，他因性侵女編劇一案入獄服刑，戲劇性發展宛如電影情節，「像我這種遭遇在電影圈應該是滿特別的，有上有下，我都碰過我要克服它，不管人家怎麼看，我們要怎麼自己看自己。」
用優雅的態度，回應疫情時代
張作驥的作品經常圍繞在家庭。他將近期的《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後稱《紅馬》）和《優雅的相遇》視為家庭三部曲，同時呈現環境關係。而《優雅的相遇》裡的環境背景，發生在疫情期間的一幢巷弄窄房，講述結束隔離返家的阿勳（林政勳飾），邂逅對屋的一對混血姊弟阿熙（雷婕熙飾）和阿元（王孝元飾）。因著一場兩年前的火災，看似毫不相干的兩個家庭被連結起來。
「拍了這一部只是想表達我對兩年前的看法，一個態度而已。」時序回到2022年的《紅馬》，拍攝期間因碰上疫情一波三折，劇組人員確診停拍，男主角拍到一半離組，前前後後耗費兩年，每天都在燒錢，最後他連房子都一起抵押，「疫情對我來講，我是很走不出來的，我那時候一直覺得人定勝天，但是拍完《紅馬》就有點，我們說挫折嗎？還是什麼，就你會覺得這是一個時代的故事，一個時代產生我的遭遇，我要什麼態度？」
所以《優雅的相遇》，是張作驥回敬那個疫情時代。然而於片中，關於疫情卻放得很輕，「因為我們負責宣傳的人跟我講千萬不要弄疫情，我說我知道。國外也告訴我，拍疫情沒辦法進影展，現在影展幾乎都排斥疫情的東西，幾乎啦，因為大家不想再看到痛苦的過去。」
演員確診換角重拍，「換心」設定源於周遭朋友
但《優雅的相遇》依然沒能逃過疫情的坎。片中扮演阿勳的阿公的演員，現實生活中就如故事的設定，是一名布袋戲師傅，不過扮演者實際上是另一位，因其確診，不得不換人重拍，幸好原只拍了部分，「我心想，怎麼就躲不過這個夢魘？但是碰到了能怎麼辦，已經上火車了，只能往下走，總不能撤，撤了我負擔不起了。」
至於挑起大樑飾演阿勳的林政勳，張作驥因《紅馬》選角的陰影，一度棄之，「他第一輪沒有被選上，因為他有恐慌症。我們上一部一個演員就是這個樣子，就不演了，我不是害怕了嘛。」不過林政勳是師父虞戡平的學生，因此決定找來聊聊。「他問我為什麼要約他，我就說治療你的最好方法就是找你來演戲。」張作驥深知這是個冒險的決定，但於他而言，拍電影本身就是場冒險。而林政勳也沒辜負他的信任，替電影拿下了金馬最佳新人獎的入場券。
片中阿勳心臟移植的設定為故事核心，靈感來源同樣和疫情有關。張作驥在疫情時得知，其新埔工專的學長因曾換心而無法打疫苗，後來人就離開了。隨後他又讀到相關研究報導，許多接受過心臟移植手術的人，術後竟和心臟原主產生奇妙的連結，「全世界有很多例子，但做到這麼玄我也覺得不好，就含蓄一點。」所以原本怕水的阿勳，在之後能享受大海的自由。
可惜的是，阿元和阿熙這對混血姊弟本為故事主線之一，用來和阿勳一家做對比，但最終許多情節都被張作驥刪減掉了。他認為拍攝時沒掌握好，表演有問題，「它是這個片子我個人來說，一個小小的瑕疵。」
不過，阿元「奇妙」的存在依然是關鍵，電影最後十分鐘給觀眾當頭棒喝，就如同《醉・生夢死》莫名其妙又出現的已逝母親，張作驥總愛打破邏輯，「有時候不合理就是電影的魅力。」他認為那會留下一種味道，使觀眾回味無窮，「我們對於一個喜歡的電影，你去回想記得多少？你記得一個畫面而已。所以我們的目的就是讓觀眾記得哪些畫面，這樣就好了。」
主場景位於南機場夜市旁，環境為故事主角之一
張作驥喜歡將鏡頭對準陳舊建築，呈現都市的破敗角落，使環境成為不可忽視的主角。《優雅的相遇》主場景，就是一棟位於南機場夜市旁的巷弄老宅，殘破到鋼筋水泥外露，劇組人員幾十號人擠上去，人人皆心驚膽顫，「房子是我五六年前發現的，我非常喜歡看這種地方，我到哪裡去都看窄房子。我喜歡走小巷子，因為當你碰到人，你會注意這個人，而不是大馬路上的一個過客，我覺得那種感覺比較好。」
電影最後一個畫面，定格於老宅分岔的長廊。實際上，他原先計畫使用空拍機，從窗戶飛出，帶出環境，奈何資金不足，技術不夠，執行了兩次皆失敗收場，拍不出他心中的想像，最終才選擇長廊空鏡，呈現人生分岔，「人生其實就是很多分岔的地方，就是我們很多的坎，那個坎就是一個坑，那你的坎你過得去嗎？當然這都事後去解釋，就是你把不如意的事情說成坎。」
疫情的坎，張作驥試圖跨過。《紅馬》賠掉一棟房，心有餘悸，這次《優雅的相遇》預算抓在3000萬左右，「我覺得我是一個導演的時候，觀眾喜歡或者說認同，這個比較重要。但我是一個老闆的時候，我一定要賺錢，不賺錢怎麼回收？」公司要生存，創作也要堅持，張作驥說得無奈，掙扎於兩端找其平衡，實在好難，他也感嘆成立公司到現在已經25年，一直以來他的拍攝都很孤獨，「我一直覺得，一個感動人的電影，跟預算沒有關係。所以這次上完片我自己在規劃，重新找到一個內容，去做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內容最重要。」
《優雅的相遇》片頭，他引用小說家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之妻薇薇安格林（Vivien Greene）的名言：「生命不是等待暴風雨過去，而是學會在雨中跳舞。」他從小就喜歡淋雨，淋著雨打球，淋著雨騎車，淋著雨看書，「下雨就像一場，你知道有下雨的地方就有沒有下雨的地方，你可以躲在一個溫室裡面，但是你在雨中怎麼辦？就優雅一點吧！」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許容榕、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圖片提供／張作驥電影工作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