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導演吉田大八曾以《聽說桐島退社了》橫掃日本電影金像獎,2024年的作品《生之敵》橫掃第37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三項大獎,包括最佳導演獎、最佳影片獎以及最佳男主角獎,2025年再度拿下第18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導演獎,繼續在吉田大八的電影生涯中立下了里程碑。


《生之敵》改編自筒井康隆的小說《敵》,也是他創作生涯中「最自由、也最帶有個人風格」的一部作品。故事描寫一位獨居的法國文學教授,在伴侶離世後,過著自律而平淡的日子,卻在某日收到電腦螢幕上一句:「敵人即將來襲」的訊息,生活從此動搖。吉田大八在疫情期間重新翻閱這部小說,相隔近三十年,發現其中孤獨、焦慮與自我懷疑的核心情感,竟與當下社會緊密相連,於是著手改編,描繪被「習慣」與「自我認同」背叛的深層恐懼。
為了呼應片中老式日式家屋的靜謐氛圍,《生之敵》以黑白影像呈現,強化了主角禁慾式生活的壓抑質感。吉田大八細膩捕捉日常瑣事,如煮飯、烤魚、磨咖啡等微小動作,將觀眾帶入主角日復一日的生活,並以望遠鏡等道具營造懸疑與內在壓力的張力。這是一部關於孤獨、知覺錯位與失序感的作品,也是吉田大八建立自身與當代的深刻連結。
疫情期間的自我反思:「我會不會就這樣一直老去呢?」
劇夠:你之前曾談過,其實在這次的改編之前,早在筒井康隆的小說《敵》剛出版的時候就讀過了這本寫說。是什麼原因讓你在COVID-19疫情期間又再次讀起了它呢?
吉田大八:那個時候我想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是一樣的吧,店鋪關了,書店也關了,但也不太想在Amazon上面買書,就只好翻翻家裡已有的書。當時剛好看到《敵》,想著「這故事是講什麼來著?」於是就開始讀了起來。
那時候的我已經快60歲,或許是因為跟年齡裡頭的主角變得更近了,讀起來的感覺完全不同,我自己也嚇一跳,那時候疫情封城,全球的人都沒辦法離開自己的家,沒辦法見到想見的人的生活,其實也跟裡頭的主角蠻像的,這個巧合好微妙,像是在描寫我,也像是在描寫當下大家的生活樣貌。會覺得主角像自己,不只是因為年齡上來更靠近主角的處境,也因為待在家裡的生活毫無變化,工作也都被取消,我開始想:「會不會就這樣一直老去呢?」竟然如此貼近自己,讓我產生很強烈的共鳴。
說到老去,的確,在製作的過程中我也意識到主角很害怕變老。也因為我們害怕死亡,所以才設定一個X-day,讓我們覺得可以控制死亡這件事,但最終主角並沒有以他預期的方式死去,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夠照計劃進行的。現實往往不會如我們的意願發展,所以思考很重要,我想更加堅定地活出自己的生活。


黑白攝影下的料理,依然能讓人食指大動
劇夠:最一開始想把它拍成電影時,就已經覺得以黑白拍攝是最適合的嗎?
吉田:大概是完成第一稿的劇本後,我就有種感覺這部電影的視覺風格應該得是一種極簡、克制的調性。至於決定要用黑白攝影,我想是因為故事的主要場景是一座傳統的日式老宅,我沒住過那種房子,所以在想要如何拍攝這樣的場景時,看了許多日本老電影,想拍成黑白大概就是淺移默化地被影響了吧。
劇夠:雖然沒有色彩,裡頭的料理依然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在拍攝料理上你們有特殊的設計嗎?
吉田:首先,負責拍攝料理的工作人員都非常厲害,這是最重要的前提。的確我自己在剪輯的時候,看到料理的畫面也餓了起來,我才意識到即使是黑白畫面,觀眾還是有辦法在潛意識中補足色彩,想像食物的美味。而且當人們看著食物時,不只會聯想起色彩,氣味、口感等等電影本身無法直接呈現的感官,也都會從個人記憶庫裡調出以往能對照的感覺,才會看著看著就餓了。其實在拍攝前,我並不期待黑白影像能把食物拍得美味,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意外的發現。
而這次負責料理的工作人員,可以說是日本這方面的頂尖專家之一,當時我只告訴她:「因為是黑白電影,所以我們對沒有特別的需求。」她也回說:「明白了。」但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她其實早就知道效果會很好,心裡其實在想:「由我來做的話,即使是黑白畫面,食物依然能夠看起來很美味。」畢竟她的料理不僅是視覺上,實際上也真的非常好吃。
值得一提的是,一般在拍攝食物時,會使用一些技巧來讓它看起來更具吸引力,比如說上油讓食物看起來更亮更可口之類,但這次完全沒有使用任何這類技巧。每次拍攝結束,工作人員就會立刻圍著,大家都想吃她煮的料理。真的是手藝高超,公認的名家呀。


那些要讓觀眾笑出來的「惡趣味」,純粹的喜劇和恐怖已經無法滿足
劇夠:電影中的「家」也很有趣,一開始像是退休生活最裡想的模樣,但隨著他的幻想越來越多,這個家開始變得有點像是鬼屋。你是如何構思這個家的呢?
吉田:確實呢,不僅僅是這個「家」,任何我們曾經熟悉、習以為常的事物如果某天突然對我們露出獠牙,從親近的存在變成敵人,對人類來說應該會是最恐怖的事吧。最熟悉的地方突然變得可怕,或是原本是為天堂的地方卻轉瞬變成地獄,這種對比我想不只發生在主角身上,是不分世代,許多人都可能會有的經驗, 這種精神上的衝擊,或許是對人類而言最難以承受的狀況之一。
因此電影的前半段我盡可能呈現出一種美好的生活樣貌,讓觀眾看見主角是如何努力維持生活,但最終這樣的習慣卻反撲了過來。我想描繪的,是這種被習慣背叛的極致恐怖。


劇夠:雖然說後半段變得可怕,但像是大腸鏡突然舞動起來,或樓梯突然變成難民躲避的壕溝等等畫面等等,在看的時候還是覺得有點好笑的感覺。導演有故意想放點惡趣味在裡頭嗎?
吉田:是呀,惡作劇、惡趣味這些元素,其實是我自己很喜歡的風格呢。(笑)
我有個習慣,就是會去做那些被別人說「其實不用做到到這個程度吧?」的事情,像大腸鏡那幕只是我腦中浮現的怪點子,但就是忍不住想要實踐它。一旦想到,就會試著把它拍出來,融入故事當中,既然有機會就該去實現嘛。所以聽到有觀眾笑出來,會覺得蠻開心的。
其實還有很多類似的情節,像是爺爺與狗屎的最後一段,都是帶點像小朋友惡作劇或胡鬧的感覺,我很喜歡這種幽默感,而且這種橋段越是好笑,後面的嚴肅與恐怖就越有衝擊力。對我來說純粹做一部恐怖片或喜劇片,已經不太能滿足我了,我總想在一部電影裡塞進各種元素,這已算是種創作習慣吧。
劇夠:有惡作劇真的被阻止過嗎?
吉田:會呀,有時候觀眾還正沉浸在愉悅裡,我卻故意插入一些打破節奏的東西,很多人會說:「這樣是不是有點太過頭了?」或「真的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不過也有不少人喜歡這種風格,所以至少目前,我還不太擔心這件事。
在熟悉的世界獨自面對故事,創作裡的自由快樂卻也無趣
劇夠:過去你的電影大多會找其他編劇來寫劇本,或和你一起寫劇本。為何這次會選擇獨立撰寫《生之敵》呢?
吉田:當我在描寫主角一個人待在家裡的那段時間,我自己也處在孤獨的狀態,會覺得那個孤獨感和要自己一個人面對的處境很像,才覺得必須由我一個人來面對這個故事。
不過,其實這次創作的過程異常順利呢。我30多歲的那段時間讀了很多筒井康隆的小說,雖然沒有看完他所有的作品,但依然會挑幾本重要的來讀。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去創作,可以說是受他啟發,或者說是因為他才培養出來的。
我不會把創作當作是在挑戰,或試圖克服陌生的事物,相反的那更像是在一個自己非常熟悉的世界裡自由玩耍,最終劇本就自然而然地完成了。這應該算是我最流暢的一次創作,最初的劇本和最終完成的電影也幾乎沒有太大差異。


劇夠:看到一些採訪中你提到這次的拍攝《生之敵》比之前來得更自由許多,沒有限制。是什麼原因讓這次拍攝的限制變少了呢?
吉田:自由度高,是因為這次預算比以往的作品低,製片人沒什麼好擔心的,就沒有給我太多壓力,才能夠自由地在筒井康隆的小說世界裡自由玩耍,很享受,可以說《生之敵》是最有我自己風格的一部作品。不過我也曾在創作裡面對完全不熟悉的世界,與之碰撞後才拍出作品,對我來說那也是件有趣的事,能夠看見自己不同的可能性。
劇夠:之後會想製作更多像這樣小製作的電影嗎?
吉田:這或許就是我有點怪的地方呢,單純熟悉的世界裡創作會有點無聊,還是會想去經歷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像出國旅行一樣,和朋友一起玩很開心很安全,但還是會一個人去從未去過的地方,體驗那種刺激,相信會有新的東西從中誕生。雖然這次的體驗很自由快樂,但我還是會想去迎戰限制與壓力,激發自己不同的力量,這樣自由的作品偶爾有幾部也就好了。


採訪撰文/麥恩
責任編輯/朱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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