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遁入山林,灑落木桌,這裡是蔡明亮導演的工作室。大自然環繞,室內角落彷彿一幀幀電影畫面。咖啡香蒸騰,日子況味隱隱浮現。他的語氣不疾不徐,似電影標誌風格,凝視、留白,承載時間行過的痕跡。如此生活,如此日常,卻能撼動一個人的觀影體驗。

無論從不同時期走進蔡明亮的創作世界裡,他的作品總能帶來迥然不同的感受。「電影常被視為一種商品,但對我來說,它不只是娛樂,而是閱讀。」他溫柔而篤定地說。從電視劇、電影院到美術館,從觀眾、編劇至導演,他既是記錄者,也是生活者,更是行者,一路走來,築起超過四十載的創作路。

從寫出膾炙人口的八點檔,到「不那麼商業」的電影導演

蔡明亮對電影的愛,來自童年與外公外婆的電影時光。那是1960年代,在馬來西亞的他,戲院是平凡日常中的幻想依託。銀幕上的電影夢搬演,銀幕下的蔡明亮沉醉,也在那時,他初次體會影像的魔力。

抵達臺灣已是1970年代末,接著見證了解嚴的轉變,不僅報禁、黨禁解除,「電影也解放了。」他如此形容。年輕的蔡明亮走進當時的「國家電影資料館」(今「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走進金馬影展國際影片觀摩的影廳,都是他創作路上重要的養分與啟蒙。

「八〇年代的社會變遷,影響當時臺灣導演的認知很深。」他說。從場記做起,跟隨王小棣老師身邊學習,蔡明亮在電視劇的江湖練筆,寫出膾炙人口的八點檔《不了情》。電視劇教會他機動與變通,場記經驗則讓他理解影像製作的全貌。他回憶,當時許多人是以「交貨」的心態拍電視劇,導致成品內容相像。寫電視劇的那段時間,是工作;而真正的電影,對他而言,則是自我表達。「我沒辦法做相同的事,太無聊了。」他直言。

時代似乎聽見了他的聲音。1990年代初,臺灣電影正風風火火尋求改變,中影副總經理徐立功邀集一批導演拍攝「不那麼商業」的作品,蔡明亮正在其中,第一部劇情長片《青少年哪吒》(1994)於焉誕生。「徐立功很信任我們,他不會干涉。當時那些武俠、愛情、健康寫實的題材都拍爛了,他願意放手讓這些導演去闖。」回憶起這部片時,他仍漾著驕傲笑容,

電影在美術館找到自由

2003年,《不散》成為蔡明亮創作歷程中一道分水嶺。電影裡充滿空蕩戲院與凝視鏡頭,情節變得淡薄,令當時許多觀眾困惑,甚至不理解,卻因而吸引了美術圈的注意。自此,一場從電影院走入美術館的場域轉換悄然展開。

2007年,他應臺灣館策展人林宏璋之邀,參與「威尼斯當代藝術雙年展」,拍下錄像裝置《是夢》;2009年法國羅浮宮邀請拍攝《臉》,再到2015年北師美術館展出的《無無眠》,每回轉換,都是對影像語言的重新探問。

美術館裡的蔡明亮電影,與電影院裡的蔡明亮,有何不同?「其實一樣,差別或許在美術館比較能自由發揮。」他答。

在美術館裡,他更自由地探索影像,不被劇情或敘事束縛。傳統電影講究故事與節奏,但他認為,「電影不只是講故事,而是表達。」這些年來,他逐漸發展出獨屬蔡明亮的美學。自《郊遊》(2013)之後遠離劇情片與傳統電影工業,美術館成了他的避風港,成了他創作逃逸的出口。

離電影越來越遠的或許是觀眾?

蔡明亮的電影是否離觀眾愈來愈遠?他認真回:「是觀眾離我的電影愈來愈遠。」他時常在電影放入無聲長鏡頭,只為提醒觀眾——「你正在看電影。」不是催眠,而是喚醒。他希望觀眾保持「清醒」,看見電影更多可能性。「觀眾可以喜歡看戲,但不要被迷住。」他如此相信著。

蔡明亮觀察,早年願意看他電影的,多是電影科系的大學生,但現在這些科系的學生反而最難吸引。「因為誰還要看蔡明亮?」他自嘲。但即使如此,他仍不氣餒。當電影變成娛樂的代名詞,他始終相信觀眾是可以開發的。因此,我們看見他在戲院門口親自賣票,進入校園演講、對話,只為離觀眾更靠近。

「我沒有什麼生活與工作之分。」他說。導演蔡明亮,生活的蔡明亮,對他而言,都是同一人,不扮演,不迎合。「曾有人找我拍港片、武俠片或文革題材,但我都拒絕了。因為我不會拍。」這份坦白,與其說是自我,倒不如說是一種忠於本心的誠實。

不被理解也無妨,因為電影一直都在

十餘年來,他拍下《行者》系列,起初許多人不懂,但他並不在意,「有觀眾看完說:『怎麼會有這樣的電影?』我覺得這是好正面的回饋。」

不曾懷疑過自己嗎?他搖頭,「會懷疑是因為你做得不好。我做得很好,所以沒有懷疑過。」語氣不卑不亢,眼神裡閃爍著無懼與堅定。如今,不理解的聲音,隨著導演持續拍攝而變少,或者,變得不再重要了。因為行者早已蔚然走出一幅不一樣的風景。

2025年,《行者》在臺北與高雄展開多場馬拉松放映,一部接續一部,橫跨超過十小時的觀影歷程,是影迷的同樂朝聖,更是修行之路。路途中,蔡明亮分享對電影的深情,李康生重現行者步履,亞儂弘尚希則在影廳裡唱著家鄉民謠。他電影裡的行者都來了,那一刻,觀眾彷彿也成為了行者。光影裡外,相映成趣。蔡明亮形容這是一趟航程,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因為電影一直都在。

以影像丈量時間,活成自己所願的模樣

從電視劇的明快節奏,轉換至電影的緩慢淬鍊,再到藝術場域的實驗旅程,蔡明亮一路以來,始終以自己的步調靜水流深。他是拍電影的人,也是在時間裡行走的人。影像是他的語言,是他與這個世界交談的方式。

馬來西亞鄉間電影院的那個男孩,何時走到國際影展的鎂光燈下,又回到日常生活的簡樸步調?縱使外人對他有萬千解讀與揣想,蔡明亮向來清楚自己想做什麼,能做什麼。他說:「過去許多臺灣導演成就黃金年代,但他們或許沒有機會自我表達。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好好表達自己。其他的,我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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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某一天,當觀眾想起「蔡明亮」,他希望自己如何被記憶?「一個很不同的導演。」他幾乎不假思索。

對蔡明亮而言,無論電影處於何種位置,是藝術場域的一隅,還是主流娛樂體系之外的存在,最根本的價值從未改變:自由。創作的自由、觀看的自由,乃至生活本身的自由,都是他持續走下去的原因。

這樣的蔡明亮,以影像丈量時間,用創作凝視生活。靜靜走著,始終都在。

採訪撰文/彭紹宇
責任編輯/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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