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與愛情，在過往臺劇裡向來是受矚目的題材，鏡頭也總對準那些年輕臉孔，而《忘了我記得》卻選擇一條少有人走的路，將畫面轉向人生邁入中老年的風景，刻畫世代如何面對衰老，也讓此刻邁入超高齡社會的臺灣觀眾反思這一道逼近的難題，這是一部關於失去記憶的劇，更是關於記憶的作品。

人都是在一瞬間變老

「我從來不覺得我的爸爸會變老，但那天我看到他的背影，才突然想起，人都是一瞬間變老的。」

首集末尾的這句對白，彷彿替《忘了我記得》定下基調。謝盈萱飾演的程樂樂是家中的獨生女，母親在小時候離家出走，仰賴跑船的父親一人拉拔長大。從小仰望的高大父親，如今罹患阿茲海默症，在時光洪流中逐漸失去自我，也將記憶中的女兒一點一滴拋在腦後。

衰老，像細縫中滲入的水。一不留神，就在回診、迷路、遺忘的日常裡，漫成水患。

影視作品中的失智題材並不罕見，但《忘了我記得》並不只將視角限縮於家人之間，也透過諸多不同關係渲染，如無法修成正果的婚姻、個性截然不同的閨蜜，豐富了「程樂樂」這個極具當代色彩，宛如你我一般的角色血肉。

當然，父女情節課題仍是本劇焦點，藉著一位逐漸淡忘的父親，緩緩拼湊父女曾經共有的記憶。而當父親記憶如沙一般從指間流失，女兒只能徒然緊握那些細碎片段，這些片段組成照護者的日常，也折射出觀眾看待老年與失能的方式。

「大人」是一種沒人教過的角色扮演

劇中有另一支線，關乎主角與離家母親的關係芥蒂。年幼時，程樂樂對於母親懷著怨懟，長大之後，同為女人的她更能理解那句：「作為一個女兒，我沒有原諒你。但作為一個女人，我可以理解你」像一把刀，也像一次擁抱。當程樂樂終於成為大人，體會了父母輩的艱難與辛酸，而那種體會，確不一定伴隨著寬恕。這或許是劉若英作為母親後私心寫入的情節，也因而讓程樂樂一角，有了更多複雜性。

成為大人是必經之路，但社會對中年人的關注往往是缺席的。這群人脫離年幼懵懂，將自己打理得體面，好似活成一個還不錯的合格大人，不過他們所面臨的挑戰，卻比任何年齡層都要強悍難解，更不被允許認輸。我們容忍孩童無理取鬧，理解高齡人的搖搖欲墜，而中年人的示弱，時常被貼上失敗者標籤，於是只好撐起疲憊身軀，勉強扛著。

「爸，我不是在抱怨，只是真的有點累……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一切會不會變好？」

大人被教導過堅強，卻沒學會如何求救，這段獨白正是求救訊號。程樂樂白天在超商上班，夜晚在脫口秀講單口喜劇，還得時不時面對猶如未爆彈的父親病情。有人說，悲劇遠看是喜劇，但深陷其中的她，何曾有遠觀的本錢？

劇中當樂樂帶著失智父親頻繁出入診間，醫師說出這樣一句話「很孝順喔！」也許是無心之語，卻令人省思。孝順，這個幾乎很難在外語找到精準的翻譯，專屬華人文化的措辭，究竟是美德，或是枷鎖？《忘了我記得》不急於塑造「堅強」的角色，它讓程樂樂保有懷疑、失控、甚至自私的可能性。她會說謊、會躲避，更會崩潰。她不偉大無私，也正因如此，這個人物才真實。

情感先行的劇本，幸有表演功力細水長流

值得稱讚的是，本劇並未神聖化「照顧」這件事，或使其成為某種集體情緒勒索，而是捕捉家人之間，角色錯置的微妙轉變。

儘管如此，劇本並非毫無瑕疵，《忘了我記得》或多或少美化老年或罹病的狀態。此外，導演風格在當代強調類型與風格的語境中，顯得有些傳統保守。劉若英回到她最擅長的情感刻畫，情節安排仍帶有不自然之處，例如程樂樂多場單口戲劇的情節功能性過重，抑或她與丈夫張凱（霍建華 飾）欠缺說服力的伴侶關係，以及某些對白雖有佳句，可惜不夠自然日常，使得情節雖足以打動當下情緒，卻少了點玩味空間。

但其中也不得不提及父親「程光齊」一角，這個本質上帶著悲劇色彩的人物，透過資深演員秦漢的演繹，添增一絲意外幽默。

有段時間未現身臺灣作品的秦漢，從七〇年代瓊瑤劇的「二秦二林」中走了出來，也從俊美小生的樣板中離開。劇中可以看見他在臺北街頭上騎著單車，陽光灑在歲月留下痕跡的臉上，樹影隨風搖曳，人物也鮮活了起來，他確實走入這個尋常角色。他為此角設計的細微表情與種種舉動，成熟與俏皮，滄桑與童真，在表演中並存，盡顯演員的表演跨度，是淬煉後才能有的沉穩。

記憶與遺忘之間的女性身影

《忘了我記得》編導劉若英試圖描繪的當代眾生相，不只關乎中年，更是女性。

那些圍繞主角身旁的女性角色，無論是出走的母親、各有人生選項的閨蜜，當然還有刻劃至深的程樂樂。誰的中年不是充滿破綻，又有誰的中年不曾屋漏偏逢大雨？告別相繼而來，也許哭出來，放開手，便還有力氣再度過一個下坡的坎。

劇名「忘了我記得」，帶著一絲悲傷，卻也能是「忘了，（有）我記得」，如此一來，便成為一句溫柔告白。如主角最後所言「我相信只要我繼續講，我就不會忘記。講到我也開始忘記的那天。」當遺忘無法抗拒，記憶成了一種抵抗。而這齣戲讓人記憶的，正是那些平凡的日常裡留下的動人時光，一如雨中跳舞濺起的水花，面對面吃著泡麵的餐桌，或是並肩坐在沙發時，什麼也不說的沉默片刻。

細數記憶，逝去也就可以不等於失去。

撰文／彭紹宇
責任編輯／朱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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